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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作者:余光中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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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田七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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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风异于二绅士者,是蔡思果。蔡夫人从美国来香港团圆之前,彼迫单身的思果是我家的常客。这位「单身汉」每文不忘太太,当然不是一个大男人主义者,但是另一方面却也绝非西化绅士。两极相权,思果大致上可说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书生,有些观念,还有浓厚的儒家味道,迂得可笑,又古得可爱。

陈之藩

没有一次见面思果不谈京戏,我相信他这方面也不含糊,是个十足的戏迷。我只能说「相信」,因为迄今为止他只开过一次口,而仅有的一次只唱了短短的一段「战太平」,还是千怂万恿才勉强别过身去,又推说那天嗓子不能作準。所以他作得了準的艺术至境究竟有多高,我还是不太清楚,而他再三暗示总有一天要让我们餍足的耳福,仍然是一个预言。最令我莞尔的一个现象,是在这件事上,思果似乎一直下不了决心,究竟要自谦还是要自负。所以每次自我分析的时候,他总不免先自谦一番,说他的唱工和琴艺不过尔尔,比起什么派的谁何名伶,算得了什么。如是数分钟后,眼见大家渐渐被他说服,有点同意起来,且亦不再企图劝慰他了,忽又似乎心有不甘,语气一转,自我修正,渐渐强调「不过我这副嗓子呢──哎,不瞒你说,好多师傅都说我本钱足。不像样子的胡琴伺候,我还真不──」于是四座忍俊不住,统统笑了。有一次何怀硕,一个小型的思果专家,说这是棋术上的退两步进一步,大家欣然同意。思果听了,只有苦笑的分。

不谈山脚,且看山头。之藩好像从来不写文学批评,但自有一套武断的见地。夏志清论琦君时,认为散文家必须天生好记性,才能把一件往事,一片景色,在感性上交代详尽,使一切细节历历在目。之藩却说,记性好了便做不成散文家,因为熟忆古人的名篇警句,只有束手束脚,自惭形秽,无补于创造。有一次之藩直语思果,说他早期的散文胜于近期,思果以为知音。两位散文名家,一坦率,一谦逊,实在古德可风。又有一次他在山坡上遇见我,说我新发表的「菊颂」很有意思,「临风红妆」那一句刺得最好。我说:「给你看出来了。」他说:「谁都看得出来。」后来他又指出「北望」裏面写到天安门的一句,以为有预言之功。我说那只是巧合罢了。那几句诗是这样的:

一年半以前,之藩接中文大学之聘,从休士敦来此地任讲座教授,教的不是文学,是电子学。之藩在国外成了科学学者,在国内却是文学名家,这种两栖生命是令人羡慕的。当今台湾的文坛上,能如此出入科、文之间的,除了张系国之外,我一时还想不起第三人来。英国小说家兼科学家史诺子爵在「两型文化与科学革命」一书中,慨歎传统的人文和现代的科学鸿沟日深,宜有桥樑以通两岸。若之藩者,诚可谓man of two cultures,可惜他近年只发表科学论文,却荒废了文学园地。其实像他这样的通人,应该像系国那样多写一些「通文」,来兼善两个天下才是。沙田七友是七座冰山,之藩之为冰山,底部恐更大于其他六座。他的科学家那一面,对我说来,已经不是冰山之麓,而是潜水艇了。

在当代学者之中,宋淇褒贬分明,口头讚美最频的,包括钱锺书与吴兴华,认为国人研究西洋文学,精通西洋语文,罕能及此二人。吴兴华不但是学者,更是诗人,文革之前一直任北京大学的教授。据说文革一起,吴兴华便首当其冲,成了最早的牺牲品。吴兴华是宋淇的同学至友,所以文革之祸,他的感慨最深。另一位死于文革的学者兼翻译家傅雷,则是介于春舫先生与宋淇两代之间的世交,可谓「半父执」;所以在另一方面,傅聪之视宋淇,也有「半父执」之谊,每次来港,总不免见面叙旧。我想宋淇对西洋古典音乐的爱好与了解,和傅家的世交或为一个因素。他对于西画兴趣亦浓,书房壁上所悬,正是他亲家翁名画家曾景文的作品。

认识之藩,已经有二十六、七年了,大概是吴炳锺介绍的,后来在梁实秋先生家裏好像也见过几次,来往不频,说不上有多少私交。只记得当时他在国立编译馆任职;常译一些英国浪漫派的诗在报刊上发表,又是一位张秀亚迷,把她的散文集买了好多册来送给朋友共赏。他在北方读大学的时候,更是一位典型的文艺青年,常和胡适、沈从文等人通信,所以存信很多。梁先生戏称他为man of letters。后来他远去美国,我们也就很少见面。

沙田山居,忽忽四有半年,朋友当然不止七位,而于此七友,我所知者当然也不止如此。一个人的生命正如冰山,露在水面的不过十之二三,我于七友,所知恐亦不过十之三四。以下所记,多为曲笔侧写,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只能聊充传记的脚注。取景则又不远不近,相当于电影的中距离镜头,激发兴趣则有余,满餍好奇则不够。至于此文刊载之后,七友尚能余下几友,七座冰山会变几座火山,亦非我所敢预测,所赖者,友情的弹性和高士的幽默感而已。万一我运笔偶近漫画,那也只是想逗我的读者高兴,不是想惹我的朋友不高兴。根据「互惠」的原则,七友之中如果有谁报我以相同的笔调,我必定欣然受之,认为变相之恭维。文中人名太多,儘量免去尊称,以示亲切,而非不敬。

在天安门的小小喧哗之外

然后将房门关死;

今年春末,高克毅从香港飞回美国,宋淇夫人、思果、和翻译中心的吴女士去启德机场送行。临上机前,高克毅行西礼向两女士虚拥亲颊。不久思果在我家闲谈,述及此事,犹有不释,再三歎道:「怎么可以这样?当众拥吻人家的太太!」我说:「怎么样?当众不行,难道要私下做吗?」大家都笑起来。过了一会,见思果犹念念不忘,我便问他:「当时被吻者有不高兴吗?」思果说:「那怎么会?」我又问:「宋淇自己无所谓,你为古人担什么忧?」思果正待分辩,我紧接下去说:「依我看,根本没事儿,倒是你──(思果说:「我怎么?」)──心裏有点羡慕高克毅!」这时,众人已经笑成一团。

前言

月,是盘古的庾耳冷冷

济济多士的圈子。

高克毅(笔名乔志高)

灵魂选择她自己的朋友,

从此对思果这种「迷人的唠叨」颇有戒心,不过既然迷人,也就防不胜防。终于又有一次,在夕阳之中,我驾车载思果去尖沙咀同赴晚宴。上得车来,他的绣口一开,我的锦心就茫然了,等到锦心恢复戒心,糟了,车头忽已对着过海隧道的税门。少不得硬着头皮开过海去,然后七折八弯,觅路又开回来。思果一路道歉,最后更拿出一张十元钞票,说要赔我税钱。我大笑。

宋夫人邝文美女士出身于上海的教会大学,却兼具传统女性之贤淑与温婉,是我们最敬佩的「嫂夫人」之一。她是作家宋淇的祕书,又是病人宋淇的看护。我家每次「大举」回台省亲,她又为我家照顾小鹦鹉,成了蓝宝宝的「鸟妈妈」。蓝宝宝不幸于今年十月一日病死,所以她这小小的头衔也已成为亦甜亦酸的回忆了。我们几次郊游,邀宋淇伉俪同去,宋夫人都因宋淇不适或无暇也放弃了山岚海气之乐。在背后,我们有时戏称他为「蓝鬍子」。

宋淇(笔名林以亮)

要说思果总是供人谐谑,一味为幽默而牺性,则又不尽然。碰巧在兴头上,他也会取笑别人,摹仿一些名流的口音和语调,博四座一粲。他富有方言的天才,什么地方的口音一学就会。他自己是镇江人,国语略带镇江乡音,发现女画家洪娴竟是小同乡,有机会和她重温「母语」,高兴极了。镇江附近的京沪方言,他似乎也会好几种,却推崇宋淇沪音之正。他在九江住过,江西话不消说得。去年端午之夜,他来我家过节,饭后我们挂起三闾大夫佩剑行吟的拓像,和黄维樑、黄国彬四人诵起「离骚」来,思果用湘音缓吟,别有情韵。此外我还听他学桐城人和温州人的口吻,也颇乱真。至于他的粤语,在此地的「外江佬」之中,要算得是一流的,当然不像本地人那么道地,却也无拘无碍,雅达兼备,在我听来,已经够好的了。有一次在「青年文学奖」颁奖的讲评会上,众评判轮流上台。轮到思果,他竟用粤语侃侃讲了十分钟,听众听出他不是广东人,却欣赏一位「上海人」──本地人习称所有外省人为上海人──把粤语说得这么清爽,报以热烈的掌声,且在他原来无意幽默的地方触发了幽默的契机,引起满堂欢笑。

请莫再闯进她那圣洁的

蔡濯堂(笔名思果)

思果是有名的散文家和翻译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外人很难想像他的兴趣有多广阔。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天主教的熟悉是不消说的。在中文大学的宿舍裏,他和李达三神父是邻居,每星期都要在一起望弥撒,一僧一俗,同为(不同意义的)单身汉,又是翻译和文学的同好,十分相得。此外,思果最热中的东西,据我所知,该包括运动,京戏,方言,书法。

俯向古神州无边的宁静

之藩在中文大学的宿舍,正好在我楼下,也是有缘,得以时常见面。至于陈夫人王节如女士,则一半时间住在台北,一半时间来香港陪他,所以较少见面。日子久了,才发现之藩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而又大节不逾,小节不拘,直是魏晋名士风标。中文大学依山面海,自成天地,没有一条路不随山势迴环,没有一扇窗不开向澄碧。之藩一见就大为动容,说「要知道这么美,早就来了。我去过各国的名大学,论校舍,中大平平,论校园,中大却是一流的。」他有糖尿症的初兆,医生要他少吃糖,多走路,因此山路之上经常见到一位穿浅咖啡色西服的中年教授,神思恍惚,步伐迟缓,踽踽然独行而来,独行而去。我在路上遇到他,十有六七他见不到我。不知他成天心裏想什么,也许是在想他的电子学吧,如是则说了出来我也不懂。至于甜食,理论上他不敢贪嘴,实际上却心嚮往之,时常逶逶然从城裏大包小盒地拎着糕点回来;其中最得意的一式,是家乡风味的老式鸡蛋糕,有小碗那么大,上面嵌些剥光的瓜子仁。这东西也是我父亲的「上品」,记得我小时候也爱吃的,却不知之藩在什么店裏发现了,惊喜之余,买了无数回来,每次飨客,总要隆而重之夸而张之地再三推荐,唯恐朋友印象不深,且又以身作则,啖之咽咽,味之津津,真是可笑又可爱。

另一方面,我认为宋淇又是一位理性中人,处事很有节度。我很少看见他大喜大怒,也许喜怒之情一个人只在家人面前才显露吧。我有一些初交的朋友,也认为我的性清并不如在诗文中所表现的那变强烈,因而鬆了一口气。宋淇虽然多病,却很少见到他欲振无力,反之,说起话来,总是气力贯串,节奏分明,比起不少健硕之士来,还飞扬得多。奇怪的是,他虽然不时生病,又兼行政重任,写作却仍多产。也许病生多了,「战时等于平时」,自多抗拒之道,病菌也日久有了交情,不至于太为难他吧。

宋淇谈天说地,全凭兴会,所谓娓娓,往往升级为侃侃,终于滔滔。他并不好动,不能算是「应酬界鉅子」(何怀硕语),但他交游既广,涉猎又多,兼以记性特强,所以话题层出不穷,舌锋至处,势如破竹。这时你最好不要去抢他的「球」,因为他运球如飞,不容你插手,不,插嘴的。偶或有客抢到了球,正要起步,却又被他伸手夺去。这当然不是永远如此。如果你说得动听,他也会注意听你说,且粲然而笑的。

这样的宽容,正是长者可爱之处。调侃朋友,最难恰到好处:如果对方根本不在乎,则调者自调,久而无趣;如果对方十分在乎,又怕反应太强,超过预期。最理想的对象──我不敢说「牺牲品」──是相当在乎,却又相当容忍,那种微妙的平衡,正在似恼不恼之间,使调者觉得有一点冒险,却又终于并没有闯祸,而旁观者只是捏一把──不,半把冷汗,于是宾主释然尽欢。思果正是这么一位可爱的朋友,宽容的长者。所以每次他来我家,都成为众所欢迎的客人,也是我几个女儿最感兴趣的「蔡伯伯」。有时我又不能无疑──说不定思果早已觑破了文友谐谑无状得寸进尺的弱点,故意装出欲恼不恼的神情来逗逗我们,果真如此,我们反而入了他的彀了。

又有一次,和我存在思果的客厅裏聊天,他忽然正色道:「我太太不在的时候,女人是不能进我卧房的!」我存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强忍住笑问他:「如果我此刻要进去拿东西呢?」思果说:「哎!那当然可以。」我存说:「我不是女人吗?」思果语塞,停了一会,又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宣布:「女学生单独来找我,是不准进大门的,要来,要两个一起来。」我存说:「这并不表示你多坚定,只表示你没有自信。」思果想了一下,歎口气道:「说得也是。」

和宋淇共同编辑中文大学出版的「译丛」英文半年刊,使它渐渐赢得国际重视的另一学者,是高克毅。在台湾文坛上,他的笔名乔志高更为人知,却常被误作乔治高,令他不乐。不过高克毅不乐的时候很少,我每次见他,他总是笑吟吟的,传播着愉快而闲逸的气氛,周围的朋友也不知不觉把现代生活紧张的节奏,放鬆半拍。无论说中文或英文,他的语调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字斟句酌,有时甚至略为沉吟,好像要让笑容的沦漪一圈圈都荡开了,才揭晓似地发表结论。有些朋友嫌我说话慢,但高克毅似乎比我又慢小半拍。我从未见他发怒或议论滔滔。他这种温文和蔼的性情,在驾驶盘后也流露了出来,一面缓缓开车,一面不断和旁座的朋友悠然聊天,于是后座的高夫人总忍不住要提醒他全神看路。

宋淇是批评家,翻译家,诗人,编辑──这四方面和我们当初的结缘,全有关係。早在二十年前,他为「今日世界社」主编一册「美国诗选」,苦于少人合作,乃请吴鲁芹在台北做「译探」。吴鲁芹把我的一些翻译寄给他看,他欣然接受,我便成为该诗选的六位译者之一。此后他在香港而我在台北,通信多而见面少。直到四年前我来中文大学任教,我们才经常见面,相知更深。

沙田高士在一起作风雅之谈,如果有宋淇和思果在座,确是一景。宋淇一定独揽话题,眉飞色舞,雄辩滔滔,这时思果面部的表情,如响斯应,全依说者语锋之所指而转变,听到酣处,更是啧啧连声,有如说者阔论激起之迴音,又像在空中的警句下面划上底线,以为强调。初睹此景的外人,一定以为两人在说相声。不过,在不同的场合,轮到思果「做庄」,唇掀古今,舌动风雷的时候,也足以独当一面的。说到兴会淋漓,题无大小,事无谐庄,都能引人入胜,不觉星斗之已稀。有一次在我家,听他说得起劲,忽然觉得话题有异,从催眠术中猛一惊醒,才发现一连二十分钟,他侃侃而谈的,竟是他的痔疮如何形成,如何变化,又如何治好之后如何复发。

思果每天用在运动上的时间是可观的,他说他年轻时体质不好,后来勤加锻鍊才健康起来。也许正因如此,他虽已过了六十,一头乌丝,却仍是「少年头」。他的运动日程,主要是长跑和太极拳,有一度还领着一些年轻的「徒弟」如周英雄、黄维樑等,俨然一派教头。他夸口说能静坐在桌前,一摒万念,便入黑甜,等到悠悠忽忽再睁开眼来,已经是五分,十分,半小时后,而桌前坐着的,又是一个簇新的人了。这种来去自由任意远征的「召梦术」,我是千年也修不来了,不要说半竖着无此可能,就算是全横的时候,也不是召梦便验的。

像一切文人一样,宋淇是一位性情中人,情绪有冷有热,正如英文所谓moods。对于他所厌烦的东西,他绝对不去敷衍。因此有不少人只能看到他的冷肩。这样的择友而交,令人想起女诗人狄瑾荪的名句:

思果「单身」的时候,既是我家的常客,我家的四个女孩也认为他「唠叨」,却又忍不住要听下去,且听入了迷。唠叨为什么会迷人,确也费解。大概因为他娓娓而谈的时候,面部表情不但複杂,而且总略带夸张,话裏的意义乃大为加强,又常在上下两句之间安上许多感歎词──总而言之,这是散文家的随风咳唾,笔下既已如此,舌底也不会太走样的。思果常在怀内的文章裏说,蔡夫人来信总告诫他不要常来我家贪嘴打扰。我存和我都不以为然,认为这观念太「老派」了。单身汉吃双身汉,是天经地义。单身汉去朋友家作客,不但分享那家人的天伦之乐,也带给那家人新奇的乐趣,要说恩惠,也是互惠的。王尔德说:「婚后的日子,三人始成伴,两人才不算。」其实许多夫妇最欢迎单身的客人,因为单身汉最自由,所以最好招待,又最寂寞,所以最易感动。何况思果又是这么矛盾,矛盾得这么有趣的一位客人?所以我有一次忍不住对他说:「不要再唠叨了。你吃我一席酒,我听你一席谈,那一样更美味,谁知道?有什么打扰呢?」

思果唠叨,陈之藩寡言。其间的对照,似乎也是他们散文风格的对照,散文家陈之藩不但寡言,终于似乎无言了。好多年不再见他的新作,但他的「旅美小简」等书仍然脍炙人口。今年年初他从韩国回来,立刻兴沖沖地来找我说:「我去了板门店!两英里宽的非军事地带之内,居然住了一些老百姓,生活反而分外安全,那裏面的飞禽走兽也自得其乐。两边比赛谁的旗杆高,真绝。我们下了游览车,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连手臂也不许随便举起来,否则对面就一枪打过来!你一定得去看看,看了準会写诗!」我说:「散文也可以写啊,你还是来一篇散文吧。」第二天高信疆打长途电话给我,我乘机告诉他陈之藩有这么一篇散文可写,不妨一邀。想来钉稿高手如信疆者,也钉不出一个结果来。陈之藩真是世界上最懒的散文家。

这首诗写于一九七六年二月,不久就发生了四五天安门事件,可谓巧合,也可说是冥冥之中心有所感吧。不过四五事件,在清明之次日,正是阴曆三月初六,那时的弦月恰如一只瘦耳。

见过宋淇的人,大概没有想到他在少年时代还是一位运动健将。后来由于多病,「社交量」不得不受限制,很少出门。和杨牧一样,他最喜欢坐定下来聊天,却不像扬牧那样一面聊天一面饮酒。在这方面,他不但学识广泛,而且舌锋凌厉,像是我们这圈子裏的约翰生博士。他的父亲春舫先生兼通好几种西方语文,是一位名戏剧家和学者。家学的背景,加上和香港影剧界多年的渊源,使他在这方面话题无穷。诗和翻译是我们的同好,也不愁无话。他是红学专家,一谈起红学,我只能充一位聆者。至于早期的新文学家,尤其是「学院派」的一类,有不少是他的父执,不然就是早他半辈的朋友,第一手的经历,由他娓娓道来,分外亲切动人。他曾告诉我说,有一天他家裏来了一位客人,笑吟吟地教了他一下午的西洋棋,当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觉得那客人蔼然可亲,后来才发现他的棋师竟是大名鼎鼎的胡适。诸如此类轶事,我常劝他记下来发表,否则任其湮没,未免可惜。

不知是因为身体的关係,还是脑中经常在转动着好几个念头,宋淇即使在好友的面前,有时也似乎心不在焉,甚至瞬间会没有表情。奇怪的是,你讲的话他却又很少漏掉。实际上,他外方而内圆,望之若冷,即之则温。他一旦认你为友,必然终身不渝,为朋友打算起来时,比谁都更周到。这时你才发觉,先前的冷,只是一层浮冰,一晒就化的。

高克毅是有名的翻译家,散文也颇出色。他的英文之好,之道地,是朋友间公认的。最使他感到兴趣的三件东西,是新闻,翻译,幽默。其实这些是三位一体的,因为新闻不离翻译,而翻译也儘多笑话。他在新闻界多年,久已养成有闻必录的习惯。有一次他和许芥昱来我家作客,席上众人聊天,我偶尔说了一个笑话,他欣赏之余,竟立刻从衣袋中取出记事簿和钢笔,记了下来。他和许芥昱旅美都在三十年以上,自然而然也都修养成西方绅士彬彬有礼的风度,对于妇女总是体贴周到,殷勤有加,不像东方典型的「大男人」,高据筵首,指天划地,对于女主人的精心烹调,藐藐不赞一辞。绅士型的客人,当然最受主妇的欢迎。那天二绅士坐在我家四女孩之间,一面夸奖女主人的手艺,一面为邻座的女孩频频送菜,一面当然还要维持全桌流行的话题,手挥目送,无不中节。事后,女主人和四位小女主人交换意见,对于二绅士都表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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