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东平……”
刈田身上的西装似乎是高档货,他双手交抱胸前,上身靠着桌子,低声说:
“村井挂电话之前还说,‘那么今晚十点办公室见’。我应该没听错,虽然不是那么有把握……”
环顾四周,都会的灯火仿佛无限繁殖的夜光虫,在深夜蠢蠢欲动。右边的JR带着一道道四角光线,疾驶而去。在那道光线之中,一定挤满了一张张如同水饺般愁眉不展的脸庞,还有双手紧抓吊环、醺醺然的醉汉吧。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喧嚣的都会亮起了霓虹灯,在霓虹灯后方,小小的东京铁塔浮现在远方。
那张扑克牌,直到现在我都没撕下来。
原来是玩偶啊!
现在想想,不知为何,每次只要有事发生,总是在冬天。父母遭大雪活埋丧命、杰克被车撞伤、秋绘上吊自杀身亡。我是在冬天认识冬绘的。我记得以前拜野原大叔为师时,好像也是在最冷的时候。或许就是由于这个,每年一到冬天,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因为相聚离别总是发生在寒冷的季节。
(从前有九百九十九只猴子……)
“其实……我今天中午在附近的咖啡厅,看到他们的企划部部长,一个叫村井的男人。”
东平就站在门口。一看到我,便拿出铅笔,开始在门上那张红心K上面画些什么。他用铅笔重复相同的动作,描绘相同的线。
独眼猴,那个奇妙的故事。
(日本也有类似的民间故事,不过不太一样。)
我结束工作回来时,突然看到侦探事务所的大门被贴了一张红心K。我站在走廊上百思不解,虽然知道是东平贴的,但完全不懂这张扑克牌的意思。
几天后,秋绘离开我家,上吊自杀了。我透过友人得知秋绘的死,完全失去活下去的力气,突然觉得过去的人生虚无……
(三梨先生,你觉得那些猴子失去了什么?)
隔天早上,一只流浪的老狗从公寓前经过,被车子撞到,我们紧急将狗送到医院急救,可惜狗的半边脸被撞烂了,一只眼睛救不回来。我们决定将狗养在东平盖好的狗屋里,并将它取名为杰克。此时,公寓里的住户开始相信,将One-eyedJack——独眼杰克的扑克牌钉在狗屋上的东平,拥有不可思议的特异功能。
原来,东平在塑胶扑克牌的表面,专心描绘一个黑色的大X。
欧洲有这样的民间故事——
东平停下手,转向我这边,动也不动地看着我,然后轻轻摇摇头,仿佛在说“不可以”。那时候,我终于想到了,红心K又名SuicideKing——自杀国王,卡片上的图案看起来像是国王拿着短剑刺自己的头,因此有这么不吉利的称呼。
(你觉得他们失去了什么?)
“我马上过去。”
“我怕下班后,店家都打烊了。”
“是啊,里面装了一只猴子。”
“知道了,今晚我会特别谨慎监听。”
将红心K贴在门上时,东平预测到秋绘会自杀。此时,他正拼命阻止我自杀。
“也就是说,光听对方的声音,无法了解对方真正的意思吗?”
“那天晚上也好冷……”
“村井吗?”
我也学到了。
“你看,一边眼睛这样啊。”
得知秋绘死讯之后的那一天,我在“地下之耳”喝得烂醉,半夜回到侦探事务所,决定追随秋绘的脚步,上吊自杀也好,割腕自杀也罢,我打算趁酒醒之前,在家里结束生命。
“是啊,都这个时间了。这是要送给你家小儿子的吧?”
“……听说把脚抬高,睡硬枕头很好哦……”
不过,我早就知道他有超能力,只是没告诉任何人。我在那件事发生的五年前,发现了东平的才能。
我竖起大衣领子,走向铁丝网,凝望对面的黑井乐器大楼,有几扇窗还亮着灯。真等不及到十点,究竟能听到什么?这件大案子会有什么进展?
“怎么说?”
(那些猴子都只有一只眼睛……)
“辛苦了。”
刚才那两人正好聊到有趣的话题,虽然跟现在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是值得一记的情报。
这个字眼唐突地跳进我耳里,牢牢地攫获住了我毫无准备的心。
我看了看表,现在还不到九点。
“……反正最后就是使出睡功……”
“……是啊,年底到处都人满为患……”
“……每次一发现,就是这样……”
“是啊!听说这东西目前很抢手,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哦!我心想。或许调查终于有进展了。
我抓起大衣,搭上电梯。监听黑井乐器大楼内部的声音,顶楼是最适合的地点。当然也可以在这栋大楼里监听,白天我都那么做,然而隔一道厚重的外墙和隔两道,声音的清晰度毕竟还是差很多。
“就是说声音和语言并非那么有用。根据那名讲师的说法,人与人之间所传达的讯息,声音占了两三成,语言顶多占一成。”
“你在干什么?”
于是,我决定活下去。
刈田以那双斗牛犬般的眼睛盯着我,再度叮咛:“拜托啰!”下巴那块脂肪很厚的肥肉被挤出了领口。
距今七年前——我还与秋绘同居的时候。
那件事也是发生在冬天。
“对了,前不久我参加一场社外研讨会,一名女讲师讲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她说,人类之间的沟通,声音和语言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这么认为。
我拱起一手放在头侧,仔细聆听,断断续续听到黑井乐器员工的对话内容。
“我看看……哈哈哈,还真的耶,你中午去买的吗?”
“什么意思?”
“他坐在咖啡厅角落,神秘兮兮地用手机讲话。我很好奇,所以走到附近偷听。虽然无法掌握对话内容,不过听到村井提到‘设计’啦,‘盗取’之类的字眼。”
“语言和声音以外的东西——譬如表情、动作之类的啊。”
“你在开玩笑吧?”
独眼猴——
“那么,我先走了。”
当天晚上,我被刈田叫去,当然是在其他员工都下班以后。
“这样啊,那剩余的六七成是什么?”
“你真是个好爸爸。”
“辛苦了……咦,哪是什么?这么大的袋子。”
我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冬夜。
后来,我听到两个男人的对话。
我走出顶楼,还真不巧,今晚冷风飕飕。
那一夜,东平在公寓前专注地做着什么。不知他从哪里买来胶合板,然后用那双不甚灵巧的手敲打铁槌,好像在做狗屋之类的东西——公寓里根本没有狗,问他原因,他只是把话含在嘴里,支支吾吾地,根本不理我们。那壮硕的双肩冒着热气,额上那个“神”字也因为汗水而模糊。到了深夜,一座不怎么样的狗屋总算完成了。在左右不对称的屋檐下,一张黑桃J孤伶伶地被图钉钉在上面,就是现在看到的那张扑克牌。
我没见过,不过声音倒是很熟悉,他说话语气很冷淡,没什么感情。
“它在眨眼睛啦,眨眼睛。”
“地下之耳”的老板那阴郁的声音,仿佛从夜空中传来。
“你在干什么?”
那时候我记起自己的人生是虚无的,我连住在一起的人想什么都无法理解。秋绘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选择死亡?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周遭事物突然变得一片惨淡,虚无缥缈,除了沉痛的哀伤,我的世界不剩下任何东西。小时候失去了父母,被朋友嫌弃,还被取绰号嘲笑,我一直都是孤单过日子。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理解人心的能力吧。装成专搞窃听的侦探,开了一家小小的侦探事务所,日复一日地窃听他人的声音,其实根本没有善用自己的特殊才能——这样的工作,就连无法理解别人心理的人也做得来吧。
“对哦……真的耶。”
“知道啦——”我笑着对东平说道,“我不会寻死的啦!”
“……国家策略……”
“工作中,工作中……”
我故意出声告诫自己,将脑海中多余的念头赶走。我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再度专心聆听。
“原来如此,我学到了。”
“对,没错。相反的,声音也容易制造谎言。”
“希望你儿子喜欢你送的礼物。”
“三梨,黑井乐器今晚可能会有动作。”
“不,不对……”
“咦?喂,这只猴子只有一只眼睛,是瑕疵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