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呼叫苏利亚。”
“什么请求?”
那声音最初小得有如夹杂在琵琶琴声中的窃窃私语,后来竟愈来愈大。
“没想到身为一个凡人,居然可以听到如此美妙的琴声……”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动得含泪喃喃自语。
“对了,喂……”好一阵子缄口无言的晴明,突然向楼顶搭话。
“大概是异国旋律吧。”晴明举起酒瓶回说。
蝉丸的表情无比幸福,盲目双眼仰望着上空,像是在尾追残留大气中的琵琶余韵。
“她皮肤很白,额上有一颗痣,名为玉草。”
铮,蝉丸配合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奏起琵琶。
“十六岁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宫女长得很像我妻子……当初潜入宫中,其实只是想见宫女而已,没想到每晚进出时,偶然发现了玄象……”
他不时将酒瓶举至唇边啜饮,似乎享受着今晚的夜气与琵琶琴声的情调。
晴晴走过去拾起,竟是一串紫藤花。
“什么?”
天竺语,即古代印度语,也就是梵语。佛教经典原本以梵语写成,中国所翻译的佛典,大都以汉字音译而成。平安时代有几位能说梵语的人,实际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竺人定居日本。
城门楼上传来声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为止,请各位先回去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展示一下力量给你们看。”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声问道。
“我说‘你的琵琶弹的很好’。”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问。
“源博雅,你是连续两天都来这儿的那一位吧?”声音问。
“感激不尽。”
琴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犹如悬在大气中的蛛网。这首曲子,比方才的更加美妙。
“何姓何名?”
“蝉丸……弹琵琶的人是你吗?”
“他说什么?”博雅反问。
“你听得懂?”博雅反问。
“听起来真叫人心如刀绞。”博雅将长弓挂在肩上。
“你又为什么窃取玄象琵琶呢?”
“这不是大唐语言。”晴明道。
“我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感觉非常哀戚。”蝉丸轻声道出感想。
两把琵琶的琴声开始缠绕。
“请你们帮我说服那名宫女,让她来我这儿。只要陪我度过一夜就可以了。请她当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们愿意,我会在早上放那名宫女回去,然后立即离开这儿。”
“然后呢?”
“那……”
“没错。”晴明回说。
曼舞与琵琶结束。
三人默默听了一阵子。听着听着,可以听出弹琴人一直变换曲调。
霎时,哭声停止了。
“说来有点难为情……我潜入宫中时,看上一名宫女。”
晴明用异国语言向黑沉沉的城门二楼低声呼唤了一句。
“正成大人……”声音再度呼唤。
“那名宫女有什么特征?”
……为什么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说着。
声音呼唤的是方才晴明报出的化名。
声音还未说完,罗城门上便闪出一道绿光,飘然落在蜜虫身上。
“怕喝醉之后,箭射不准吗?”
声音来自罗城门上。
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团了。
不过,可能是蝉丸的琴声传进了对方耳里,罗城门上的弹琴人已不再换曲子,变成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每重复一次,蝉丸的琵琶琴声便逐渐流畅起来。重复几次后,蝉丸弹奏的旋律已同罗城门上的人一模一样。
说完,声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泪下了好一会儿。
哭泣声开始夹杂着语声,是异国语言。
晴明提着酒瓶,漫步于烟雨霏霏的冷冽夜气中。
“不喝。”博雅起初断然拒绝。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蝉丸始终一言不语,恍如梦境般边走边倾耳细听琵琶琴声。
“请各位多多关照。”头顶上又抛下来一句,然后归于寂静。
“老实说,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造的作品。”声音低沉、稳静地回答。
“你原本是什么身分?”
“在下是正成。”晴明报出名字后,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着晴明。
“原来是这样……”晴明大大叹了口气。
夜晚的静谧气氛中,蜜虫飘逸地举起白皙双手,姗姗转了个圈。原来,是配合着琵琶旋律婆娑舞起。
蝉丸的琴声起初有点生硬。
“是!”声音回应。
“为了预防你们明晚轻举妄动。”
看样子,楼上的人看得到楼下。
“以防万一?”
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也可能是素利亚,或许是俗利亚。”晴明若无其事地仰望罗城门上。
“应该已不是这世上的人吧?”
“是天竺语……”晴明嘟哝着。
“我是云游乐师。原本是天竺某小国的国王庶子,自从邻国击灭我国后,就离开了故乡。从小我对武艺没什么兴趣,比较喜欢音乐,十岁时已能弹奏所有乐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声音饱含思乡之情,“我只抱着那把月琴到处漂泊,最后流浪到大唐,度过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唇边挂着安宁微笑。
“唔。”
绿光笼罩住蜜虫,瞬间,蜜虫脸上浮出痛苦表情,张开红润双唇。雪白牙齿依稀可见时,绿光与蜜虫已同时化为乌有。
“博雅要喝酒吗?”晴明问。
“……”
铮。
“我们是事奉宫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说。
铮。
一片东西飘舞在地面火把光圈中,最后噗咚落地。
然而,晴明静默不语。
“女人的名字?”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鲜红的嘴唇含着微笑,抬头仰望着乌黑城楼。
“弹奏我国度的音乐,又会使用我国度的语言,你们究竟是何许人?”虽然带点乡音,却毫无疑问是日语。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原来是罗城门上那非人之物,边弹琵琶,边嚎啕大哭。
一直安详旁观的蜜虫轻盈地蹲下,将手中火把搁在地上,再轻盈起身。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呀,正成大人……”声音叹道。
“可否再弹奏一次刚才的曲子给我们听听?”
“原来如此。”晴明频频点头。
“你跟他说什么?”
“琵琶?”
“真的?”博雅望向蝉丸。
不知何时,琵琶琴声双双停歇,只剩下大放悲声的号哭。
“是精灵吗?”声音又低声问道。
“正是。”博雅回道。
“噢……”博雅惊叹,看得入神。
晴明视若无睹地仰望着罗城门。
“他说,很悲哀。又说,很高兴。还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是。”汉多太回道。
“苏利亚?”
“另一位是……”声音说到一半,顿住了。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应该下楼在你们面前献丑,可是我已经面目全非,见不得人,请原谅我就地班门弄斧吧。”声音道。
琵琶琴声飞升至夜空。
“我了解了。”博雅回应,“回去后我会向皇上报告。如果皇上答应,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名宫女来这儿……”
“听懂一些。”晴明补充,因为他相识的人多是和尚。
“阁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问。
“当然,我可以凭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宫女。可是我不忍心,便窃取玄象作为替代,弹着琵琶缅怀往事,思念吾妻苏利亚,藉琴声抚慰自己。”
尽管如此,琵琶琴声依然是哀怨歌调。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过一首据说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记得旋律和这首曲子很相似。”蝉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怀中。
铮。
“老僧是蝉丸。”蝉丸开口。
铮。
“为什么你会变成今日这等模样?”
“是异国名?”
“汉多太……”声音细语回答。
“可是,汉多太啊!”晴明呼叫汉多太。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国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离开故国,最后客死异乡,就感到悲哀至极。是如此情怀令我死不瞑目吧。”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原来在平成京法华寺附近制造琵琶为生,一天夜晚强盗入侵,砍掉我的头颅,我就死了。”
弹到某首曲子时,蝉丸低声道:“这曲子老僧依稀听过……”
“还给你们是没问题……”声音低声道。
蝉丸陶醉地闭上盲目双眼,有如追赶体内某种激昂情怀,不停从琵琶上奏出琴声。脸上浮出欢欣若狂的表情。
晴明举起夹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藤花,贴在丹唇上。
铮。
不久,顶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铮。这回蝉丸没回答,只弹奏了一声琵琶。
树木在黑夜中闲情逸致地丰熟,夜气中融合着绿叶芳香。
果然,罗城门上传来余音绕梁的琵琶琴声。
“正是,我出生在你们称为天竺的国家。”
鸦雀无声的暗夜中,只有丝绸般的雾气缓步细摇。
“万事拜托了。”声音回应。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两把琵琶鱼水和谐,胶漆相融,琴声回响在夜气中。那琴声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晴明点点头。
“如果可以如愿,明天中午,我会射一支箭到这儿。如果不行,我会射上黑箭。”
“或许那把玄象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归属我们,能不能请你奉还?”博雅瞪视着楼上。
经不起晴明取笑,博雅干脆也喝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