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在不在呀……”博雅往里打招呼。
去年三月，宫中清凉殿举行了和歌竞赛大会，壬生忠见因为败给了平兼盛，因而患上不饮不食之病，最后撒手尘寰。
“是吗？”
“存在，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现象喔……”
“油罐或石头有灵魂是怪事的话，人或动物有灵魂也是怪事。”
这回轮到博雅在两只空酒杯中倒酒。
“怎么可能？”
“忠见大人还好吧？”晴明端起第二杯酒，边喝边问。
“简单说来，这石头本来就命中注定内含‘石头’这个咒。”
“我不知道，晴明。本来我以为答得出来，但是再一想，突然又完全搞不懂了。”博雅回答得很直率。
吾身之忧虑
“那是给萱鼠的谢礼。”晴明回道。
博雅脱掉鹿皮靴，抬脚跨上地板。
迷恋伊人矣
“什么事不可思议？”
往年这时期通常已是梅雨期，但今年却还见不到雨季来临的迹象。
“灵魂和咒可以视为完全两样的东西，但也可以视为相同的东西。关键在于我们怎么看。”
“例如，这儿有你，那儿有石头之类的事。”
“当然可能，灵魂可以凭附在任何东西上。”
“你最擅长把一件事讲成一大堆歪理。石头就是石头，我就是我，这不就行了？真亏你脑袋想一大堆还喝得下酒。”
两扇门扉一左一右地敞着。
环绕在宅邸四周的围墙，是以雕刻装饰的大唐式建筑，墙上安有唐破风式的装饰屋瓦。
“我最近突然感觉人生实在无常，老是听到一些有关幽灵的事。”
“唔。”
站在大门前，野草丛生的庭院清晰可见。与其说这是一座宅邸，不如说是随便用土墙围起某处野草丛生的山野而已。
“唔。”
“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要是你什么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很令人懊恼吗……”
“对了，忘了是什么时候，你也说过名字就是最简单的咒。”
我只自如常日行
“我知道，你是老实人。”
“形状也是咒的一种。”
“不为什么，反正人和动物有灵魂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吗？”晴明咬着沙丁鱼干做成的下酒菜，望着博雅。
“还有，古人曾说，只要形状相似，灵魂便会附身，那可不是乱说的。”
“我一点也不愉快。”
“这有什么不好？”晴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怎的人人皆探问
“原来是这样啊？”
“除了身为阴阳博士的你以外，没人能帮得上的事。”博雅回道。
“唔。”
“连油罐也可以？”
“那还用讲。”晴明回答得干脆爽快。
“还是这么粗心大意……”
“果然如此。”
“栀子花好香啊。”
“也就是说，我在石头上施了‘武器’这个咒。”
从那以后，忠见的冤魂偶尔会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哀戚地吟诵自己所作的《迷恋伊人矣》，在暗夜宫中漫步，最后消失无踪。
“唔。”
晴明观赏着庭院，面前搁着酒瓶和酒杯。
博雅在宅邸入口顿住脚步。
博雅语毕，晴明微笑着回说：“真是稀奇。”
“干嘛？”博雅不解。
风声传万里
“对。”
两人互敬一声，仰头喝尽杯中之酒。
“你家到底有什么花样，我完全搞不懂。”博雅的坐姿始终端正，耿直地叹道。
阴阳博士隶属于皇宫中务省之下的阴阳寮，凡是负责天文、历法、占卜等等的阴阳师，都称为阴阳博士。
“当然有吧。”
“你经过一条戾桥来这里的吧？”
经晴明追问，博雅开始说明原委。
“听说那小油罐跟活的一样，在牛车前一直往前跳。实次觉得小油罐实在很奇怪，便跟着小油罐走，结果那小油罐停在某户宅邸的大门前。”
博雅望向脚边，发现地上有只用后脚站着的小萱鼠，正睁着黑眼珠仰望自己。
“即使是没有生命的东西，灵魂也会凭附其上。”
吱！在庭院里等候的萱鼠叫了一声，灵巧地用嘴巴接住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咬着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晴明不回答，只呵呵笑了一声，撑起上半身，然后盘起腿来。
看不出年龄有多大，说是四十出头也不为过，但有时看来却像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
“好像说过，可是你又怎么知道？”
“嗯，值夜更时偶尔会碰见他。”博雅回道。
“我当然理解。”博雅拙口笨腮地点头。
“那我问你，你不觉得人或动物有灵魂很奇怪吗？”
“我又不是不解风雅的大老粗。”
“啐！”
“宅邸大门紧闭着，小油罐进不去。后来小油罐就朝着钥匙孔跳呀跳，不知跳了多久，最后终于达到目的，从钥匙孔钻进去了。”
“下次我们带酒去听忠见大人吟诵和歌吧。”
“晴明，你怎么知道？去打探的下人回来向实次报告，说那宅邸有一位长年卧病在床的年轻姑娘，就在当天中午过世了。”
“没想到你才刚坐下，酒还没下肚，就开始赏花了。”
“等好久喽，博雅……”晴明仍横躺着回应。
“要脱鞋喔，博雅。”
博雅脚边突然传来这句话。
晴明端起酒瓶，为两人斟酒。
却不觉形于言色
“没有。”
“……”
“为什么？”
午后阳光，斜照在庭院里。
“对了，博雅，你今天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晴明低声问。
他就像云朵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没想到这世上竟也有那种阴魂。”
晴明伸手抓起沙丁鱼干，撕碎后抛到院子。
“我有吗？”
“例如这儿有一块石头。”
他沿着走廊绕进宅邸里屋，果然看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枕着右手肘横躺在走廊上。
“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能够显魂？”
“那是因为……”博雅讲到一半，顿住了。
“其实灵魂也是一种咒。”
“稀奇？什么稀奇？”
话虽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施行阴阳道秘法时，他也能办得无懈可击。
“唔。”
方才闻到的那股甘甜花香，随风四处飘荡。
一股甘甜花香夹杂在绿草味道中，传到博雅鼻尖。
“唔。”
是栀子花香。
“回家后，实次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便命人到那宅邸打探……”
“咒也是形形色色。名字是一种咒，将石头当武器的行为，也等于是一种施咒行为。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何人都能够施咒……”
“这石头便是内含了‘人’这个咒的石头。形状愈是相似，石头本身所含的咒力就愈强，而石头的灵魂也会带点人的灵性。如果只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果只因为形状像人，大家便膜拜那石头的话，等于在石头上又施下更强烈的咒。那么，石头的灵性便会更加强烈了。”
那不是刻意铺设的步道，而是人们在进出之际自然形成的小径，类似所谓的兽径。连这小径上也覆满了野草。
“不只油罐，连随处可见的小石头都有灵魂。”
“所以我才问你到底为什么？”
幸好现在有阳光，草丛还算干燥。
双唇仿佛微微抹上一层胭脂，含着微笑。
“刚刚有只萱鼠对我讲话。晴明，那是你的声音喔。”盘腿坐到晴明身边的博雅这么说。
“到底是什么事？”
“唔。”
“正是这样啊。本来只是普通的泥土，但经人捏养，又烧成罐，就表示人又捏弄又烧火、费时费事地在泥土身上施下了‘罐’这个咒。也因此，其中一个罐化身为鬼怪，惹祸招灾，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为什么？我可以理解人或动物有灵魂，可是为什么连油罐和石头也有灵魂？”
停顿一下，博雅再度开口：“我上去喽。”说完，便跨进门堂。
“真有趣。”晴明轻声道。
愈长愈盛的夏草，在庭院中随风摇曳。
“什么事？”
“对了，听说你在那座戾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吗？”
“你在干什么？”博雅开口。
一如平日，晴明宅邸依然门户大开。
“今天我不是来喝酒的。”
皋月是阴历五月，在现代来讲，是六月中旬。
“结果呢？那宅邸有人死了吗？”
“唔。”
“别开玩笑了！”博雅张口结舌地望着晴明。
但望人人都不知
博雅依然端坐着，伸手举起酒杯：“喝吧！”
“对了，博雅……”
“正是。博雅，你总算理解了。”
草丛中有一羊肠小径。
“又扯上咒？”
“真是难以置信。”
“我怎么知道呢？我又没亲眼看到。”
“呵呵。”晴明微笑着，抓起沙丁鱼干抛进口中。
酒杯有两只，一旁还有个素烧陶盘，盘上有沙丁鱼干。
“不过，也不是专程来拒绝喝酒的吧？”
“唔……”博雅又如堕五里雾中。
宫中众人背地里都说，忠见会生病，是因为输了和歌竞赛。
“你听好，博雅，如果人或动物有灵魂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么，油罐或石头有灵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也或许是没有实体的鬼怪，化身为油罐的形状而已。”
若是在夜晚或清晨进出庭院，和服裤裙大概会吸取草上的夜露，不一会儿就变得又湿又重了吧。
“晴明，别问我这种难题。”
“这下总算安心了。”
“喔，对！其实，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仅是无害的幽灵。
博雅定睛细看围墙和庭院，废然长叹。
“大概既是石头，也是武器吧？”博雅回答。
忠见所作的和歌是：
晴明似乎于事前便知道博雅会来。
“又来了！晴明……”
忠见，指的是壬生忠见。
“什么事？”
看样子，这宅邸内的某处已有栀子花开了。
“然后呢？”
晴明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五官俊美。
私心藏密意
“唔。”
“那这石头到底是石头。还是武器？”
“例如这儿有块形状与人相似的石头。”
“博雅，我再问你，所谓灵魂，到底是什么东西？”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大约七天前，实次进宫觐见皇上后，沿着大宫大路南行回家时，在牛车前发现一个小油罐。”
“喂！晴明，你不要愈讲愈复杂好不好？”
“唔……”博雅低声沉吟了半响。
萱鼠与博雅四目相交接，小声吱吱叫了一声，便奔窜得无影无踪。
他施行阴阳道秘法时，不一定每次都遵循古法，还全部舍弃了有关秘法的繁文缛节，坚持自己的做法。
“原来如此。”博雅一脸难以理解地点点头。
“你听过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到那个的事吗？”
结果，忠见败给了兼盛。
“因为……”博雅讲到一半又顿住了。
没有回应。
“当然不奇怪啦。”
“那真是抱歉了。”但晴明脸上丝毫没有歉疚的神色。
阴阳博士不但会看方位、占卜，更会施行幻术及各类方术，而晴明在所有的阴阳师中，又别树一帜。
“我总是感到很不可思议。”
此情才萌发心头
为谁而若有所思
喝了一口酒后，晴明望着博雅，接着感慨万分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嗯，是啊。”
“老实说，博雅，边喝酒边同你讲这些歪理，我觉得挺愉快的……”
“某些会作祟的石头，正是这种让人膜拜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石头。”
晴明不但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一隅卖春的妓女是谁都心知肚明，但在某些正式聚会，也能挥洒自如地写下汉诗，博得公卿满堂喝采。
博雅没打招呼便钻进门内。他穿着公卿便服。绿草的叶尖沙沙扫拂裤裙下摆，而腰上佩带的那把朱鞘长刀，刀尖往后上翘，宛如潜行在草丛中的兽尾。
“假设我抓着这石头去殴打某人，而且把对方打死了……”
“那再问你，为什么人或动物有灵魂一点都不奇怪呢？”
“这酒的味道更甜。”说着，晴明已端起酒杯。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哈哈！”
源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时，皋月已过了大半。
这样的晴明不知为何，竟和秉性耿直的博雅一见如故，始终维持着把酒话桑麻的友谊。
兼盛的和歌是：
“可是，为什么鬼怪要化身为油罐的形状？”
“原来如此。”
晴明又为博雅斟了一杯酒，瞄了一眼博雅。
“你是说，实次看到的那个油罐，正是这种泥土的其中之一？”
“我是说没有生命的东西耶。”
“你嘴巴真甜。”
“你说的咒才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呢。”
“在里屋吗？”
“那时你在桥上喃喃自语，说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对吧？”
“我说灵魂与咒是同样的东西，正是这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