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畏缩了一下,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话。“你可以坐下来,”我说,“丽丝嬷嬷就在你身后。”她犹疑地落座,膝盖矜持地并拢,双手叠放在膝头。她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丽迪亚嬷嬷!”贝卡说。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太谢谢您了!”
“丽迪亚嬷嬷,你真是太好了。”他会喜不自胜。
“这次是什么情况?抗焦虑药物过量引起的?我真希望夫人们不要把那些药片随便放在谁都拿得到的地方。除了那些药,还有鸦片酊:那也太诱惑人了。还是说,她打算上吊?”
我的读者,我要给你个惊喜。对我也是个惊喜。
“她说她不怕死。她是不肯活——在这种情况下活下去。”
说回我的惊喜吧。等到第四天,天蒙蒙亮的时候,维达拉嬷嬷红通通的大鼻子突然凑到了摄像机镜头前,接着是她的眼睛和嘴巴。第二个摄像头拍到的影像比较完整:她在戴手套——她就是这么狡猾——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鸡蛋,接着是一只橘子。四顾查看,确保没人看到她之后,她把这两样代表祈愿的供品以及一只塑料婴儿玩具放在了我脚下。然后,她在雕像旁的地面上放了一条绣有丁香花的手帕:众所周知,绣有丁香花的手帕是我的,几年前,维达拉嬷嬷学校的绣花课程的内容之一就是为高级嬷嬷们绣手帕,手帕上的花卉匹配嬷嬷的名字。我是丁香,伊丽莎白是紫雏菊,海伦娜是风信子,维达拉是紫罗兰;我们每人要五条——刺绣的工作量可想而知。不过,后来有人认为这个主意很危险,过于接近看图写字,因而被叫停了。
“请您再说一遍?”
我叹了口气。“毫无理由地毁掉一个年轻女性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我说,“她有能力学会读写吗?够聪慧吗?”
“我们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都试过了。”
“我们会允许她来实习,”我终于说出来了,“给她六个月,看看她能不能学点什么。如你所知,我们阿杜瓦堂需要补充新鲜血液。我们这些老一辈不可能永远活下去。但我们必须谨慎地进行。只要有一个环节薄弱……”我太了解这些特别神经质的女孩了。强迫她们是没有用的:她们无法接受生理上的现实。就算熬过了新婚之夜,用不了多久,人们还是会发现她们悬吊在灯架上晃荡或昏倒在玫瑰花丛下,因为她们把家里所有的药片都吞下肚了。
丽丝嬷嬷把她领进我的办公室:瘦削的女孩,漂亮得很精巧,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左手腕绑着绷带。她还穿着绿色的准新娘装。“进来吧,”我对她说,“我不咬人的。”
而我会心想,太好就不像真的了。好到不像这世间的现实。好,已成为我的恶。
“那倒是够直截了当的,”我说,“然后呢?”
在夜幕的遮掩下,借助一台石钻、钳子和灰泥抹刀,我在自己的雕像基座上安装了两台电池供电的监控摄像头。我一向很擅长使用工具。我小心地把苔藓覆回去时意识到,真该好好清洗一下我的雕像了。苔藓增添的庄严感只能点到为止,而我现在看上去简直是毛茸茸的。
“我不想说那个。”她说。她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
“不是上吊,”丽丝嬷嬷说,“她试图用修枝剪割破手腕。我用来教插花的那种剪刀。”
“你想当嬷嬷?”我问。她点点头。“这是一种特权,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权利。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这也不是对你愚蠢地企图自我终结的一种奖赏。那是过错,也是对上帝的冒犯。既然我们接纳了你,我相信那种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哦,她划得不是很深。但留了很多血,也确实引来……不少骚动。”
我要向贾德大主教报告,妮可宝宝——现在已是大姑娘了——终于快要落入我手,很快就会被诱返回基列。我会用快要、就会这样的说法勾起他的兴趣。他必定兴奋不已,因为他早已领略到了宣传“遣送归国的妮可宝宝”这个形象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我会说,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但目前还不能全盘透露:这事的分寸很难拿捏,在错误的地点无心泄露一个字都有可能导致全盘皆输。珍珠女孩们承担了部分任务,她们都在我的直接监管之下;因为她们归属于特殊的女界,笨手笨脚的男人不应该在那个领域捣乱,我会这样说,还会冲着他调皮地摇摇食指。“功劳和奖赏很快就会是您的囊中之物。在这件事上请信任我。”我会用轻柔婉转的声调对他这么说。
“阳具,”我若有所思地说下去,“又来了。”我心想,也许我们需要调整一下教程:少宣扬一点令人害怕的内容,别老是灌输半人半马掠夺者、男性生殖器如烈火爆发的形象。但如果我们太强调理论上的性愉悦,其结果几乎必然是引发好奇、跃跃欲试,随之而来的就将是道德败坏、公开石刑。“让她亲眼看看问题所涉及的实物,有没有可能彻底解决问题?就当是要孩子的前奏?”
“记得把门带上。”我说。她几乎是连蹦带跳地出去的。她们是多么年轻,多么轻盈啊!我心想,天真无邪得令人动容!我以前也曾这样吗?我都记不起来了。
我叫丽丝嬷嬷到门外去等,然后开始我那长篇大论的说教:贝卡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二次机会,她也好,我们也好,都需要百分百确定这是她应该走的正确道路,因为嬷嬷的人生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她必须保证服从上级的命令,必须投入艰苦的学习,同时还要承担分配给她的各种杂务,她必须每天早晚祷告,以求指引;另外,六个月后,如果这确实是她的真心抉择,如果阿杜瓦堂对她的进步也表示满意,她就要发终生愿:永远侍奉阿杜瓦堂,从此弃绝其他所有可能的人生道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是个恳请嬷嬷,直到完成她作为珍珠女孩的海外传教使命,那可能需要很多年。她愿意做到这一切吗?
“插花没有帮助吗?”我略带讽刺地问道。丽丝嬷嬷非常看重这种教养。
“没有。”
为了让你明白目前的局势是如何发展的,我要稍微跟你讲讲历史:一起当时几乎无人注意就悄然过去的事件。
“我叫来了医务人员,她们给了她镇定剂,然后送她去了医院。之后我就通报了有关机构。”
“怎样都没用,”丽丝嬷嬷语气坚决,“那种办法也试过了。”
“噢,是的。都有点聪明过头了,”丽丝嬷嬷说,“想象力太丰富了。我相信就是因为……对那些东西太有想象力了。”
我心想,很多人领受了天命之召,但天意只会选中极少数人。当然,在阿杜瓦堂并非如此:领受召唤的所有人里面,只有屈指可数的人不得不被舍弃。显然,这个叫贝卡的女孩会成为我们的守护者之一。她就像一株被损毁的盆栽,但只要精心呵护,她就会盛放。
“你是说,失去她?”
“你们用终极考验威胁她了吗?”
“谢谢您,”丽丝嬷嬷说,“实在太可惜了。”
“所有常规手段,她们都试过了,但说不通。”
现在可好,之前口口声声说伊丽莎白打算毁谤我的维达拉却在亲手嫁祸毁谤我的物证:就用这块无辜的手帕。她从哪儿搞到我的手帕的?我估摸着是从洗衣袋里偷走的。我亲自助长对自己的异端崇拜。多么惊人的控诉!你可以想象得出我的喜悦。我的劲敌的任何一步错招都如同命运给我的一份厚礼。我把这些照片都存下来,以备日后所需——不管在厨房还是别处,把你手边的鸡零狗碎都囤起来总是可取的做法——待观事态发展。
她又捋了捋散发。“我不太想说。”她低头看着地板。
“她说她会再试一次,如果……除非计划有变。”
摇了摇头,一滴眼泪,她没有把泪抹去。这是故意流给我看的眼泪吗?她打算以此感动我?
噢,愿意,贝卡说。她将无比感恩!只要阿杜瓦堂让她做的,她都愿意做。我们已经把她从……拯救出来了。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脸涨得通红。
“做得非常正确。天使还是眼目?”
有些日子来找我的人不多,我发现自己会渴望某些真正算得上特殊的案件——比方说:食人——但随后就会自我检讨:许愿要千万小心。过去,我期许过很多很多事物,都如愿以偿了。如果你想逗上帝发笑,那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把你的心愿告诉他;但在当下这个时代,想一想上帝发笑就已近似亵渎天主。现在的上帝是个极端严肃的家伙。
千万别自杀;别再多一起了,我心想。但丽丝嬷嬷刚才说的是自杀未遂,也就是说没有死。如果自杀者死亡,总要有一番审查,阿杜瓦堂就会被人指摘。通常是指责我们的婚配选择不当——因为阿杜瓦堂掌管所有血缘信息,所以第一波筛选是由我们负责的。不过,要说怎样的选择才算得当,各方意见是不会统一的。
“她是不肯和这个特定的婚约候选人活下去,还是根本就不肯结婚?”
“噢!是!”她说,“我一定不会辜负您!”这些女孩一开始都这样: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但假以时日,这些表现就会变样:我们有过变节的人,有过溜出后门和缺心眼的罗密欧幽会的人,也有人不顺从地逃之夭夭。这种事的结局并不总是让人愉快的。
“哦。”她说的骚动就是尖叫:太不像淑女了。“后来呢?”
但惊喜出现了。之前好几天都没什么动静——或者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因为我没把三个流着眼泪的年轻夫人算进去,她们能获准到这里来是因为她们嫁给了身居高位的眼目官员,她们献供的是一整只马芬蛋糕、一小条玉米粉面包和两只柠檬——现在的柠檬堪比黄金,因为佛罗里达正闹天灾,我们又没办法在加利福尼亚取得进展。得到柠檬让我很高兴,还打算好好利用它们:如果生活给了你柠檬,那就做柠檬水吧。我还要打探一下这些柠檬是怎么入境的。取缔一切灰市交易的企图只是徒劳——大主教们必须保有他们的小特权——但我当然很想知道谁在卖什么,又是通过什么途径走私入境的。女人只是被改头换面、转移再贩卖的众多商品中的一个品种——该不该把她们称为商品让我犹豫,但只要牵涉到金钱,对象就是商品。有柠檬进来,是因为交换女人出去了吗?我会向我的灰市卖家们咨询一下:他们可不喜欢有竞争对手。
我一向会按照个人资质安排职位。这样做更好,我始终支持更好的选择。在没有最好的选择的前提下。
“我们有顾问,”我说,“她们完成自己的分内事了吗?”
“我的孩子,在你之前的生活里,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吗?”我问,“和男人有关的事?”
“计划有变?”我清楚她的言下之意,但最好问个明白。
“两边都说了。”
我已接近转折点了。命运之轮转动着,如月相般日益变化。被压在下面的人要起来了。当然,高高在上的人也要走下坡路了。
大概九年前——也就是我的雕像揭幕的那一年,但不是同一个季节——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为了一门婚事追查血缘谱系,但丽丝嬷嬷的出现打断了我的工作,她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发型也有点浮夸——改良版的法式盘发。她被领进我的办公室时紧张地绞着手;看到她这么扭捏作态,我都有点替她害臊。
这些泪水涟涟的夫人们希望借助于我的神秘力量求得子嗣,可怜的人啊。月循苦旅,生生不息,她们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拉丁文比英文更有法力似的。我会看看能帮她们做点什么,毋宁说是找到什么人——她们那些丈夫的生育力显见是弱到极点了。
必须尽快告知我的同僚——同为广受尊崇的创建者伊丽莎白——维达拉指控她变节。我应该捎带上海伦娜吗?如果必须牺牲一个,谁更可以被牺牲掉?如果事态紧迫,谁更容易被笼络?我该利用她们三人想要推翻我的欲望让她们彼此互斗,还是最好一个一个地消灭她们的敌意?与我作对的话,海伦娜到底站在什么立场呢?不管时代潮流奔向何方,她都会随大流。这三个人里面,她总是最软弱的那一个。
“是不是怕生养?”我可以理解这一点,死亡率是明摆着的:主要是新生儿,但也有母亲难产。还有各种并发症,尤其是婴儿先天畸形的情况下。有一次,有个婴儿生下来就没有双臂,大家普遍认为那表明上帝在指责母亲。
“你是担心会受到惩罚吗?”她点了点头。“你可以跟我说,”我说,“我听过很多让人厌恶的经历。我确实明白你可能经历了某些事情。”但她还是不肯说,所以我也不勉强她了。“神的磨盘转得很慢,”我说,“但磨得很细。”
“丽丝嬷嬷会带你去领制服,”我说,“明天开始你就上初级阅读课,还要开始学习本堂法规。不过,现在你该选个新名字了。这儿有一份可供选择的名字清单。你可以走了。今天就是你余生的第一天。”我尽量用欢快的语气这么说。
等待成果期间我有点不耐烦。如果伊丽莎白嬷嬷在我的石雕像脚边搁下白煮蛋和橘子是想让我身败名裂,那要是能有一些无可辩驳的证据就好了。即便我本人没有做出这种偶像崇拜的举动,但别人这样做也会对我有负面影响:人们会说我容忍这种做法,甚至还在鼓励她们这样做。伊丽莎白有可能用这种诽谤来攻击我,巧妙地逼我下台。至于贾德大主教会不会力保我,我丝毫不抱幻想:但凡能找到一种安全的办法——对他而言是安全的——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转而抨击我。他在告发别人这类事上很有经验。
她顿了顿,脸红了,清了清嗓子。“好吧。是因为阳具。好像有恐惧症。”
我笑了笑,冷淡的笑容。“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确实很高兴。对我来说,感激之情是很宝贵的:我愿意攒下恩情给无情的日子用。你永远猜不到它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丽迪亚嬷嬷,我非常抱歉要占用您的宝贵时间。”她开口说道。她们都这么说,但从来没人因此不来打扰我。我笑起来,但愿不会让人噤若寒蝉。
“不,不是因为生养,”丽丝嬷嬷说,“她说她喜欢孩子。”
“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我们有一套例行的问题列表:夫人和夫人不和,女儿们进入叛逆期,大主教们对我们建议的夫人人选不满意,使女们逃跑,生产出了问题。偶尔会有强暴案,如果我们决定公布于众就会严加惩处。也会有谋杀案:男人杀了女人,女人杀了男人,女人杀了女人,偶尔也会有男人杀了男人。经济阶层的人被嫉妒和愤怒冲昏头脑后就会动刀,但在精英阶层,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谋杀是隐喻性的:背后捅刀。
“派过建国初始就委任的女性长辈吗?”
“说吧,”我说,“你不会吓到我的。”
“试过睡眠剥夺法、轮流督导的二十四小时祈祷了吗?”
“是的。”丽丝嬷嬷说。她心肠很软;所以才会被派到花艺部门。她的前半生是个专攻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前文学的教授。对她来说,在红宝石婚前预备学校教书算是最接近举办艺术沙龙的事吧。
“是的,想象实验中的阳具有可能失控,”我说,“它们会自行引发联想。”我说完停顿了一下;丽丝嬷嬷坐立不安。
“我们红宝石婚前预备学校里又发生了一起学生自杀未遂的事件。”丽丝嬷嬷说着,捋好一丝松脱的散发。她已经摘掉了难看的头巾式头罩,那是我们在公众场合必须戴好、以免煽动男性欲望的装束,但无论是被五官精致可人、皱纹也很惊人的丽丝嬷嬷煽起欲火,还是被有茅草老屋般的体形、套着土豆袋的我挑起欲念,都是荒谬透顶的想法,简直不值一提。
就这样,我接手了这个叫贝卡的姑娘。我一直建议,要从一开始就亲自关心这些企图自杀并声称愿意加入我们的女孩。
“那又是为什么呢?”我希望她能直言不讳:偶尔让丽丝嬷嬷正视现实也是有好处的。她花了太多时间流连于花草了。
“不肯结婚,”丽丝嬷嬷说,“哪怕有各种权益。”
我点点头。“看来你已经处理得无懈可击了。那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呢?”丽丝嬷嬷看上去挺高兴的,因为我表扬了她,但她的神色很快又变了回去,再次流露出深切的担忧。
“我是说,不管那是谁,他的行为早晚都会有报应的。你不要再记着那件事了。你在我们这里将会很安全。你再也不会被他骚扰了。”我们嬷嬷不会公开处理这类事,但我们会做工作,“好了,我希望你能好好表现,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我说。
“除非取消婚礼。”丽丝嬷嬷说。
“她非常坚决。她还说,她得到了更高层次的使命召唤,虽然我们知道她们经常用这种借口。但我还是希望我们……希望您……”
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