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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边的树 作者:王德威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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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八岁到第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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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解读《第七天》里的虚无主义。十八岁的红色背包青年出门远行,陷入危机处处,四十一岁的杨飞则被日常生活炸到血肉横飞,在后死亡的世界无处可归。虚无曾是余华的叙事之矛,冲决网罗的矛,虚无现在是他的叙事之盾,架空一切的盾。从一九八三年来到二〇一三年,三十年的余华小说也来到一个新临界点。

不论如何,余华世纪末的叙事被家庭化或驯化了。他的创作似乎也来到一个盘整阶段。到了新世纪,蛰伏后再次出马的余华又有惊人之笔。《兄弟》以上下册形式出现,借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的冒险故事,侧写三十余年的历史。上册充满歇斯底里的泪水,下册充满歇斯底里的爆笑。相互抵触却又互为因果。禁欲与变态,压抑与回返,暴力与暴利,发展兄弟般的关系,难分难舍。以此,余华写出了他个人版的“两个不能否定”。

我们于是来到先锋文学的时代。评论家李陀曾以“雪崩何处?”来形容那个时代一触即发的危机感与创造力。余华曾是先锋文学最重要的示范者。他的文字冷冽残酷,想象百无禁忌。他让肉体支离破碎成为奇观(《一九八六》《古典爱情》),让各种书写文类杂糅交错(《鲜血梅花》),让神秘的爆炸此起彼落(《此文献给少女杨柳》),让突如其来的死亡成为“现实一种”(《现实一种》)。究其极,余华以一种文学的虚无主义面向他的时代;他引领我们进入鲁迅所谓的“无物之阵”,以虚击实,瓦解了前此现实和现实主义的伪装。

《第七天》里弥漫着一种虚无气息,死亡或后死亡也不算数的虚无。我以为这是余华新作的关键。相对于小说标题的宗教命题,《第七天》逆向思考,原应该可以发挥它的虚无观,甚至可以带来鲁迅《野草》式的大欢喜,大悲伤。但我们所见的,仅止于理所当然的社会批判,催泪煽情的人间故事,还有熙熙攘攘的、无坟可去的骷髅。与此同时,我们也见到传媒的精心包装,甚至强没有(上市)的东西以为有,形成市场幽灵宏观调控的最新成果。

余华新作《第七天》在媒体热烈炒作下千呼万唤始出来,接踵而至的却是一片批评声浪。面对这样的反应,余华应该不会意外。因为他上一部作品《兄弟》在二〇〇六年上市时,就曾经引起类似褒贬两极化的热潮。《第七天》,顾名思义,宗教(基督教)隐喻呼之欲出。但这本小说不讲受难与重生,而讲与生俱来的灾难,天外飞来的横祸,还有更不堪的,死无葬身之地。

平心而论,《第七天》写得不过不失。但因为作者是余华,我们的期望自然要高出一般。余华一九八三年开始创作,到二〇一三年恰巧满三十年。除开小说文本的分析,他如何出入文本内外,处理创作与事件、文坛与市场之间的关系,一样值得注意。《第七天》所显现的现象,因此很可以让我们反思余华以及当代大陆文学这些年的变与不变。

有没有别的方式阅读《第七天》?我在这本小说里看到余华和以往风格对话的努力。他显然想摆脱《兄弟》那种极度夸张的奇观式书写;《第七天》既然暗含《圣经》的时间表,其实有相对工整的结构。余华回到先锋时期的那种疏离的、见怪不怪的立场,他告诉我们生命一如残酷剧场,我们身在其中,只能善尽刍狗的本分,承受暴力与伤痕。然而,如果先锋时期余华写暴力和伤痕带有浓厚的历史、政治隐喻,《第七天》的暴力与伤痕基本向民生议题靠拢,而且是大白话。同为批判,这代表了余华对当下现实的逼视,还是对先锋想象的逃逸?

与此同时,《第七天》又上通余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伦理叙事。最耐人寻味的是他对杨飞身世之谜的处理。杨飞和他的养父还有照顾他长大的邻居夫妇之间的亲情,我们读来不感动也难。这不是当下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相形之下,杨飞妻子的见异思迁,暴露了人性丑陋面。余华又花了大量篇幅写一对社会底层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因误会而殉情。他们一无所有,却义无反顾地为所爱而生,为所爱而死。

这不禁让我想到《十八岁出门远行》。如前所述,余华在彼时已经埋下虚无主义种子,而且直指死亡和暴力的暧昧。当年的作家笔下更多的是兴奋懵懂,是对生命乌托邦/恶托邦的率性臆想。到了《第七天》,余华似乎有意重振他的先锋意识,却有了一种无可如何的无力感。以往不可捉摸的“无物之阵”现在以爆炸——爆料——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眼前;很反讽的,爆出的真相就算火花四射,却似没有击中我们这个时代的要害。

用文学批评术语来说,余华的叙事是个标准的“陌生化”过程:他借死人的眼光回看活人的世界,发现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轻:假货假话假人当道;坐在家中得提防地层下陷,吃顿饭小心被炸得血肉横飞;女卖身男卖肾,不该出生的婴儿被当作“医疗垃圾”消灭,结婚在内的一切契约关系仅供参考。到处拆迁,一切都在崩裂。余华的人物都不得好死,他们只有等待火葬前,爆出片刻“温馨”的想象,想象他们的安息之地没有污染,没有欺骗,没有公害。

《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作者余华当时名不见经传,却精准地写出一个时代的“感觉结构”。长征的壮志远矣,只剩下漫无目的远行。新的承诺还没有开始实现,却已经千疮百孔。天真与毁坏只有一线之隔,跨过十八岁的门槛的另一面,是暴力,是死亡。

——余华《第七天》

对《第七天》感到失望的读者纷纷指出这本小说内容平淡,仿佛是微博总汇,没有“卖点”。这是相当反讽的批评,可以有两解。一方面,余华过去的作品已经把读者的胃口养大,新作自然需要更恐怖、更令人哭笑不得的点子。另一方面,诚如余华夫子自道,我们的社会无奇不有,早已超过小说家想象所及,他只能反其道而行,告诉我们日常生活点滴就是灾难,就是“现实一种”。即使如此,摆荡其间,余华似乎还没有找到新的着力点;他不免像他笔下无处可栖的杨飞那样,写着写着也显得体气虚浮起来。

《第七天》写的是个“后死亡”的故事。主人翁杨飞四十一岁一事无成,老婆外遇离婚,罹癌的父亲失踪,某日杨飞在餐馆里吃饭,竟然碰上爆炸,死得面目全非。这只是故事的开始。死去的杨飞发现自己还得张罗自己的后事,原来人生而不平等,死也不平等。在寻寻觅觅的过程里,他遇到一个又一个横死枉死的孤魂野鬼,都在等待殡仪馆、火葬场的“最后”结局。

而到了《在细雨中呼喊》,余华深入亲子关系的深层,写成长的孤寂,伤逝的恐惧,生命无所不在的巧合与错过。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恃;所谓成长的意义,只不过像是细雨中隐隐传来的凄厉的呼喊。

从(鲁迅论晚清小说所谓的)“溢恶”到“溢美”,余华使尽力气来完成他的批判。但按照《第七天》的逻辑,一切批判还没有展开,就成为后见之明。这样的吊诡部分来自余华试图经营的“后死亡叙事”。一般的鬼魅小说沿着“死亡后叙事”发展。不论伤逝悼亡,还是轮回果报、阴阳颠倒,叙事在前世与今生、肉身与亡灵的轴线中展开,其实有一定的意义连贯性。“后死亡叙事”则视死亡如“无物”,不但架空生命,甚至架空死亡。生死和叙事在这里不再形成互文关系。余华暗示我们生活得犹如行尸走肉,死后也不能一了百了。死亡本身成为一种诡异的“中间物”,既不完结什么,也不开启什么。在这样的意义体系里,连传统的“死亡”也死亡了。

一九八七年一月,《北京文学》刊出短篇《十八岁出门远行》。故事里十八岁的叙事者在父亲的鼓励下背上红背包,离家远行,却遇到一系列怪诞的人和事,最后以一场暴力抢劫收场。小说没有明确的时空背景,叙述的顺序前后逆反,但最让读者困惑——或着迷——的是主人翁那种疏离惫懒的姿态,以及不了了之的语境。

《许三观卖血记》则思考宗族血缘迷思和家庭制度间的落差,以及“血肉之躯”与市场的劳资对价钱关系。余华的原意也许仅是诉说一场民间家庭的悲喜剧,但有意无意的,他以“卖血”的主题点出中国社会迈向市场化的先兆。鲜血不再是无价的牺牲,而是有价的商品。如果这桩买卖能够改变家庭经济学,也就能够改变家庭伦理学。

然而《兄弟》又必须得到重视。《兄弟》所夸张的社会喧嚣和丑态,所仰仗的传媒市场能量,所煽动的腥膻趣味,让我们重新思考社会与“当代文学”的互动关系。支持者看到余华拆穿一切社会门面的野心;批评者则谓之辞气浮露,笔无藏锋;他的小说已经是他所要批判的怪现状的一部分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余华开始长篇小说创作,风格也有了明显转变。叙事于他不再只是文字的嘉年华暴动,也开始成为探讨人间伦理边界的方法。《活着》里的主人翁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从人变成鬼,从鬼又变成人,兀自无奈却又强韧地活着。好死不如赖活,余华仿佛要问,什么样的意志力让他的主人翁像西西弗斯般地坚此百忍,成为社会里的荒谬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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