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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边的树 作者:王德威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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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与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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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座伟大深邃的城市不能没有过往的传奇。有关上海在鸦片战争后崛起的种种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王安忆要探问的是:再以前呢?上海在宋代设镇(一二六七),元代设县(一二九〇),历经蜕变,到了有明一代已经成为中国棉纺重镇,所在的松江地区甚至有了赋税甲天下之说。

就此王安忆笔锋一转,暗示女性与创作的关系,不也可以做如是观?她于是不动声色地重新编织出《纪实与虚构》的索。小说如是写道:

写《纪实与虚构》时期的王安忆仍然在意流行趋势,不能免俗地采用后设小说模式。到了《天香》,她回归严谨的古典现实主义叙事,切切实实地讲述明代上海申家“天香园绣”从无到有的过程。但她其实要让这现实主义笔法自行彰显它的寓言面向。小说最重要的主题当然是刺绣,而刺绣最重要实践者是女性。“天香园绣”起自偶然,终成营生需要;原是闺阁的寄托,却被视为时尚的表征;是高妙自足的艺术,也引出有形无形的身价。

但如果我们抱着悲金悼玉的期待来看《天香》,可能要失望了。因为整部小说虽然不乏痴嗔悲欢的情节,叙事者的口吻却显得矜持而有距离。小说的人物横跨四代,来来去去,仿佛与我们无亲。如果《红楼梦》的动人来自曹雪芹忏情与启悟的力量,王安忆则另有所图。她更关心的是一项名为江南家族的“物种”起灭,或更进一步,一种由此生出的“物质文化”——从园林到刺绣——的社会史意义。

王安忆是当代文坛的重量级作家,凭她的文名,多写几部招牌作《长恨歌》式的小说不是难事。但她陡然将创作背景拉到她并不熟悉的晚明,挑战不可谓不大。也正因如此,她的用心值得我们注目。以下关于《天香》的介绍将着重三个层面:王安忆的个人上海“考古学”,她对现实主义的辩证,还有她所怀抱的小说创作美学。

这几乎是王安忆的现身说法了。

《天香》其实是反写了《红楼梦》以降世情小说的写实观。《天香》的结局没有《红楼梦》般的大痛苦、大悲悯;有的是大家闺秀洗尽铅华后的安稳与平凡。传奇不奇,过日子才是硬道理。这是王安忆努力的目标了。

王安忆记述申家园林始末,当然有更大的企图。上海原是春申故里,《天香》以申为名,一开场就透露城市寓言的意义。如王所言,江南的城市,杭州历史悠久,苏州人文荟萃,比起来上海瞠乎其后。但这所都会另有独特的精神面貌,在“器与道、物与我、动与止之间,无时不有现世的乐趣出现,填补着玄思冥想的空无”。上海雅俗兼备,鱼龙混杂,什么时候都能凑出一个“兴兴轰轰的小世界”。这个世界远离北方政治纷扰,自有它消长的韵律。

王安忆这些特色在《天香》里有了更进一步的发挥。《天香》写的还是上海,但这一回王安忆不再勾勒这座城市的现代或当代风貌,而是回到了上海的“史前”时代。她的故事始自嘉靖三十八年(一五五九),终于康熙六年(一六六七),讲述上海士绅家族的兴衰命运,园林文化的穷奢极侈,还有这百年间一项由女性主导的工艺——刺绣——如何形成地方传统。

然而《天香》是否也有另外一种写实观点呢?如上所述,王安忆的写实又是以“兴兴轰轰”的上海浮世经验为坐标,她因此不能不碰触上海城市物质史恋物、玩物——乃至于物化——的无穷诱惑。她在《天香》也不断暗示,上海如果失去了踵事增华,标新立异的底蕴,也难以形成那样丰富多变的大众文化。名满天下的“天香园绣”虽然起自市井,最后又归向民间,但如果没有上流社会女子的介入,以她们的兰心慧手化俗为雅,就不足以形成日后的传统。

——王安忆的《天香》

持盈保泰不是上海的本色。颓靡无罪,浮华有理,没有了世世代代败家散财的豪情壮举,怎么能造就日后五光十色?上海从来不按牌理出牌,并在矛盾中形成以现世为基准的时间观。上海的历史同时是反历史。

由这个观点来看,王安忆独特的现实主义就呼之欲出。我们都记得《长恨歌》的主人翁王琦瑶一生与上海的命运相始终,多么令人心有戚戚焉。但我们可能忽略了那样的写法其实是王安忆向以往风格的告别演出。《长恨歌》以后的作品抒情和感伤的氛围淡去,代之以更多对个人和群体社会互动的白描和反思。中篇《富萍》应该是重要的转捩点;王安忆返璞归真,以谦卑的姿态观察上海基层的生命作息。她重新审视现实主义所曾经示范的观物知人的方法,还有更重要的,现实主义所投射的那种素朴清平的、物我相亲/相忘的史观。

这是《天香》取材的大背景。王安忆着墨的是明代盛极而衰的那一刻。沪上子弟就算在科举有所斩获而致仕,也都早早辞官归里。江南的声色如此撩人,退出官场不为别的,只为了享受家乡的一晌风流。小说的申家兄弟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们打造天香园,种桃、制墨、养竹、叠石,四时节庆,忙得有声有色。他们锦衣玉食,不事生产,因为消费——或浪费——就是生产。小说中段描写申家老少“富”极无聊,刻意摆设店面,玩起买卖的游戏,因此充满讽刺。坐吃山空的日子毕竟有时而尽。等到家产败光、无以为继之时,当年女眷们借以消磨时间的刺绣居然成为最后的营生手段。

王安忆对上海一往情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她开始钻研这座城市的不同面貌,一部《长恨歌》写尽上海从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浮华沧桑,也将自己推向海派文学传人的位置。但王安忆显然不愿意只与韩邦庆、张爱玲呼应而已。她生长的时代让她见识上海的起落,另一方面,她对上海浮出“现代”地表以前的身世也有无限好奇。她近年的作品,从《富萍》到《遍地枭雄》,从《启蒙时代》到《月色撩人》,写上海外来户、小市民的浮沉经验,也写精英分子、有产阶级的啼笑因缘。这些作品未必每本都击中要害,但合而观之,不能不令人感觉一种巴尔扎克式的城市拼图已经逐渐形成。

天香园绣可是以针线比笔墨,其实,与书画同为一理。一是笔锋,一是针尖,说到究竟,就是一个“描”字。笔以墨描,针以线描,有过之而无有不及。

王安忆的说法也许是老生常谈,要紧的是她如何落实她的信念。《纪实与虚构》的叙事兵分两路,一路讲女作家立足上海的写作经验,一路讲女作家深入历史、追踪母系家族来龙去脉的过程。对王而言,每一次下笔都是与“虚构”亦步亦趋的纠缠,也是与“真实”短兵相接的碰撞。两者之间互为表,最终形成的虚构也就是纪实。

归根结底,写实与寓言,纪实与虚构之间的繁复对话关系从来就是王安忆创作关心的主题。这也是《天香》所可注意的第三个层面:这是一本关于创作的创作。早在一九九三年,王安忆就以小说《纪实与虚构》和盘托出她对小说创作的看法。小说诚为虚构,但却能以虚击实,甚至滋生比现实更深刻的东西。

从一九八一年出版《雨,沙沙沙》到现在,王安忆的创作已经超过三十年。其间中国文坛变化巨大,与她同时崛起的同辈作家有的转行歇业,有的一再重复,真正坚持写作的寥寥无几。像王安忆这样孜孜矻矻不时推出新作,而且质量保证,简直就是“劳动模范”。骨子里王安忆也可能的确视写作为一项劳动——既是古典主义式劳其心志、精益求精的功夫,也是社会主义式兢兢业业、实事求是的习惯。

写作《天香》的王安忆似乎不能完全决定她的现实主义前提。她写着前资本主义时代的故事,同时又投射着现代的缈缈乡愁。循此我们要问,现实主义到底是作家还原所要描写的世界,还是抽离出来,追溯现实的本质?是冷眼旁观,还是物色缘情?是唯物论,还是微物论?更进一步,我们也要问上海的“真实”何尝不来自它在“兴兴轰轰”中所哄抬出的海市蜃楼般的“不真实”或“超真实”?这是古老的问题,但它所呈现的两难在《天香》显得无比真切。

技艺这一桩事,可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稍有不及,便无能无为;略有过,则入“雕虫”末流!……天香园绣与一般针黹有别,是因有诗书画作底,所以……不读书者不得绣!

王安忆在《纪实与虚构》的阶段已经在思索心灵与形式的问题。但彼时她有话要说的冲动仍然太强,一直要到《天香》,她似乎才写出了她的心灵史。“以最极端真实的材料去描写最极端虚无的东西”:对她而言,“心灵”无他,就是思考她所谓借虚构“创造世界的方法”。

《天香》的写作是这一基础的延伸。如王安忆自谓,她之写作《天香》缘起于她对“顾绣”——上海地方绣艺的极致表现——历史的好奇与追踪(《王安忆,天香园梦红楼》)。她对这项手工艺的“考古学”让她得以敷衍出一则传奇。就此,她的关怀落在传统妇女劳作与创造互为因果的可能,刺绣作为一种物质工艺的发生与流传,闺阁消闲文化转型为平民生产文化的过程。

……

早期的王安忆以书写知青题材起家,之后她的眼界愈放愈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风华、五六十年代的新社会蜕变、改革开放的种种声色,无一不是下笔的对象。她的叙事绵密丰赡,眼光独到,有意无意间已经写下了另一种历史。王安忆又对她生长于斯的上海长期投注观照,俨然成为上海叙事的代言人。而她历经风格试验,终究在现实主义发现历久弥新的法则。

这样的读法带领我们进入《天香》的第二层意义,即王安忆的现实主义辩证。《天香》对申氏家族的描写,举凡园林游冶,服装器物,人情纠葛,都细腻得令人叹为观止。据此,读者很难不以《金瓶梅》《红楼梦》以降的世情小说做对比。尤其《红楼梦》有关簪缨世家楼起了、楼塌了的叙述,仿佛就是王安忆效法的对象。

《天香》意图提供海派精神的原初历史造像,以及上海物质文明二律背反的道理。这两个层面最终必须纳入作者个人的价值体系,成为她纪实与虚构的环节。在她写作出版跨过三十年门槛的时刻,王安忆向三百年前天香园那些一针一线埋首绣工的女性们致意。她明白写作就像刺绣,就是一门手艺,但最精致的手艺是可以巧夺天工的。从唯物写唯心,从纪实写虚构,王安忆一字一句参详创作的真谛。是在这样的劳作,《天香》在王安忆的小说谱系有了独特意义。

从一般眼光来看,申家由绚烂而落魄,很可以作为一则警世寓言,坐实持盈保泰的教训。如此王安忆似乎有意将明末的上海与当代的上海做对比,提醒我们这座城市前世与今生的微妙轮回。但我以为王安忆的用心不仅止于此,她要写出上海之所以为上海的潜规则。当申家繁华散尽、后人流落到寻常百姓家后,他们所曾经浸润其中的世故和机巧也同时渗入上海日常生活的肌理,千回百转,为下一轮的“太平盛世”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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