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亚人既然相信稻谷是依靠同人类魂魄一样的魂魄而生长,自然会用像对待同伴一样的敬意和关心来对待它。他们对待开花的稻秧像对待孕妇一样;他们在田里不放枪不高声吵闹,唯恐吓坏了稻谷的魂魄,以致流产或不长米粒;由于同样的理由,他们在稻田里也不说死尸和魔鬼。他们还用对孕妇有益的各种食物来喂养开花的稻谷;而谷穗正在形成的时候,就把它们当作婴儿,妇女到田里给它们喂米糊,好像它们是人类的婴儿。把受孕的植物比作受孕的妇女,把幼小的谷物比作幼小的孩子,就在这种自然明显的对比中可以找到希腊人关于五谷妈妈、五谷闺女,德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的类似观念的起源。但是,如果连高声的笑闹都会使大米的怯弱娇嫩的魂魄吓得流产,那就不难想像在收割时——这时人们不得不用镰刀把稻杆割下来——在这种危急的时候,必须事先想好各种办法,使不可少的外科收获手术尽可能地不那么突出、不那么痛苦。由此,割稻时专用一种特殊形状的刀子,这种刀子的刀刃藏在收获者的手里,不到最后的时刻不去惊动稻谷的魂魄,这时她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苦,她的头就被割下来了。收获者出于同样细心的动机在田里干活时采用一种特殊的语言,稻谷精是不会懂得这种语言的,所以她还没有警惕到、了解到出了什么事,稻子的头已经被稳妥地放在篮子里了。
缅甸的克伦人敏锐地感觉到要使庄稼兴盛同样需要保住稻谷的魂魄。某块稻田长得不好的时候,他们认为稻谷的魂魄(基拉)是因某种原因羁留在稻谷外面了。如果魂魄召不回来,庄稼就完了。下面这个程式是用来召唤大米的基拉(魂魄)的:“回来呀,稻谷基拉,回来呀!回到田里来呀。回到米里来呀。带着雌雄的种子回来呀。从荷河回来呀,从柯河回来呀;从两条河汇合的地方回来呀。从西边回来,从东边回来。从鸟的喉咙里回来,从猴子的胃里回来,从大象的嗓子里回来。从河的源泉和河口里回来。从掸人和缅甸人的家乡里回来呀。从辽远的国度里回来。从所有的谷仓里回来。哦,稻谷基拉,回到米里来吧!”
这样描述这个风俗似乎有错误。也许秘鲁人崇拜的,他们当作玉米妈妈的,并不是谷仓(皮鲁阿),而是打扮好的一束玉米。我们从另外一个材料里了解到的秘鲁这个风俗证实了这一点。我们读到材料说,秘鲁人认为所有有用的植物之所以能够生活都是依靠一个使之生长的神灵。按照植物的不同名称,这些神灵被称之为玉米妈妈(Zara-Mama)、昆诺阿藜[相当于我国的藜,其籽碾碎可食,秘鲁人把它当作谷物的一种。]妈妈(Qainoa-mama)、古柯妈妈(Coca-mama)、土豆妈妈(axo-mama)。这些神灵妈妈的偶像各用玉米穗、昆诺阿藜和古柯树的叶子做成;它们穿上妇女的服装,受到礼拜。所以,玉米妈妈由玉米茎做成的偶像代表,完全穿上女装,印第安人认为,“作为妈妈,它有生产、繁殖许多玉米的能力”。所以,阿柯斯塔可能误解了供给他材料的人,他们描写的妈妈并不是谷仓(皮鲁阿),而是披着华丽衣裳的玉米杆。秘鲁人的玉米妈妈和巴奎德的收获闺女一样,保存一年,使玉米能够靠她的力量生长繁殖。但是,怕她的精力不够支持到来年收获的时候,所以人们在年内问她的感觉如何,如果她回答她感觉衰弱了,那就把她烧掉,重新做一个玉米妈妈,“为的是玉米不会绝种”。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例子有力地证实了我们已谈到的对定期和逢时逢节杀王的风俗的解释。照规矩玉米妈妈可以活一年,一年就是人们合理地认为可以坚持不衰的时期;但是她一旦流露任何精力衰退的迹象,她就被处死,一个精力旺盛的新玉米妈妈代替她,以防靠她生存的玉米会枯萎凋谢。
我们已经谈到过,在欧洲民族中常见这样一个风俗,把扎好的最后一捆谷杆,或最后一捆谷杆扎的草人放在农场住宅里,从这次收获保存到下一次收获。毫无疑问,它的目的,或准确些说,它的根源,是用保存谷精代表的办法以求全年保持谷精本身的生命和活动,庄稼就可以生长,收成就可以很好。无论怎样,古代秘鲁人所遵循的一种类似的风俗使得对这种风俗作上述解释是很可能的。一位西班牙的老历史学家阿柯斯塔对秘鲁的风俗这样描述过:“他们从他们田里取一些长得最好的玉米,放在他们称之为皮鲁阿的谷仓里,并举行某些仪式,一连看守三夜;他们把玉米放在他们最漂亮的衣服里,穿戴好之后,就对这个皮鲁阿礼拜,对它尊敬万分,说它是他们继承的玉米妈妈,还说拥有它的福佑,玉米就能增长,就能保存。在这个月里(第六个月,相当于5月)他们举行一种祭礼,巫婆追问这个皮鲁阿,它有没有力量继续到第二年,如果它说没有,他们就根据每个人的力量把它带到田里烧掉(玉米就是从那里拿来的),然后,他们再做一个皮鲁阿,举行同样的仪式,说他们已更新了它,要求玉米种子不要坏了,如果皮鲁阿说它有足够的力量持续得更久些,他们就把它保留到第二年。这种愚蠢无知的事一直继续到今天。在印第安人中做这种皮鲁阿是非常普遍的。”
在巴厘和龙目两个岛上,当收割期来到的时候,田地的主人亲手收割“主要的稻谷”,捆成两捆,每一捆都是108根带叶子的稻穗。一捆代表一个男子,另一捆代表一个妇女,称他们为“夫妻”,男谷捆用线缠起来,所有的叶子都不露在外面,女谷捆的叶子则弯过来,捆成一把妇女头发的样子。有时候为了进一步区别,女谷捆身上还围一根稻草编的项链。从田里把稻谷收回家的时候,代表丈夫和妻子的那两捆由一个妇女顶在头上拿回去,最后入仓。在仓里把它们放在一个小架子上或一张稻杆编的垫子上。我们看到材料说:这整个安排的目的是要使稻谷在仓里增多加番,所有者就可以得到比他放进去的还多。所以巴厘人把丈夫妻子这两捆稻谷送进仓的时候,他们说:“愿你增长,不断增长。”当仓里的稻谷全部用完,代表丈夫和妻子的两捆留在空仓里,它们终于逐渐消失,或被老鼠吃掉。有时候,饥饿迫使一些人吃掉这两捆稻谷,但是这些可怜家伙为同伴所憎恶,骂他们是猪是狗。谁也不肯把这两捆圣物跟它们的凡俗同类一起卖掉。
东印度群岛的稻妈妈
西里伯斯中部的托莫里族要种稻米的时候,他们在田里埋一些酱,献给使稻谷生长的精灵。在这块地方周围种植的稻秧在收获时最后收割。收割开始的时候,把这块地方的稻杆扎成一捆,称之为“稻谷的妈妈”(因诺钒?,并在它面前摆上大米、家禽的肝、蛋等祭品。田里所有其他的稻谷收完了之后才割下“稻谷妈妈”,举行应有的礼仪,把它带回米仓里去,放在地上,所有其他的谷捆都堆在上面。我们了解到,托莫里人把稻谷妈妈看作献给谷精欧蒙嘎的特殊祭品,欧蒙嘎住在月亮里。如果对这个精灵没有怀着应有的敬意,例如到仓里取米的人穿得不像样子,他就会生气,惩罚胆敢冒犯他的人,吃掉仓里的稻米,数量比人们取出来的还多一倍;有些人还听见他咽谷时咋嘴唇的声音。另一方面,西里伯斯中部的托拉杰人收获时也遵循稻谷妈妈的风俗,他们认为她是全部收获物的真正的妈妈,所以细心地保存她,唯恐她走了,谷仓里存的米会化掉和消失。
马来人和达雅克人关于稻谷所举行的全部仪式是以一个简单的观念为基础:稻谷是靠一个魂魄而生的,他们认为这个灵魂和人具有的灵魂是一样的。他们用以解释稻谷的增殖、生长、凋谢和死亡等现象的原则,也就是他们用以解释人类相应现象的那些原则。他们认为植物纤维和人的身体一样有某种生命素,它对植物是十分独立自主的,它可以有一段时候完全脱离植物,不会有致命的影响,不过,它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如果超过某种限度,植物就会枯萎死亡。我们找不到更妥帖的字来表示这种可以分离的生命要素,只好姑且称之为植物的魂魄。正如一般人所谓的组成人类魂魄的类似的可以分离的生命要素一样,一整套的谷物崇拜就建筑在这种理论上,或者说建筑在这种植物魂魄的神话上,正如一整套的死人崇拜建筑在人类魂魄的理论或神话上一样——都是在薄弱不稳的基础上矗立着的上层建筑。
读者如果对欧洲农民在还能记起的时间内就实行的收获风俗的意义还怀有任何疑问,那么,对照一下东印度群岛的马来人和达雅克人在收获稻谷时所遵循的风俗,或许可以排除这些疑问。因为这两个东方民族并非与欧洲农民一样,他们还没有超出这些风俗起源时所达到的智力阶段,他们的理论和实践还是相结合的;在欧洲这些古怪仪式早已变成陈旧的事物,变成农民的娱乐和学者的哑谜,而对他们来说却还是活生生的现实,他们能够清楚地如实地讲解它。所以,研究一下他们对大米的信念和做法会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古代希腊和现代欧洲的谷物仪式的真正意义。
用一个男性神灵和一个女性神灵使稻谷增产的观念在上缅甸的系族人中也有表现。当稻谷,亦即带壳的大米,已经干了,堆好要脱粒的时候,全家所有的朋友都被请到打谷场上,摆出酒食。谷堆分作两起,一半铺开脱粒,另一半堆放着不动。酒食放在谷堆上,一位长老对“稻米的父亲母亲”祈求来年丰产,求种子能增加许多倍。然后,大家吃喝作乐。这种打谷场上的仪式是这些人召唤“稻米的父亲母亲”唯一的场合。
还有,正如在苏格兰年老的谷精和年轻的谷精分别由一个老太婆(Cailleach)和一个闺女代表那样,我们发现在马来半岛也是如此。稻谷妈妈和她的孩子由田里不同的谷捆或穗把子代表。W.W.斯基特先生于1897年1月28日在雪兰莪的乔多地方亲眼看见收割稻谷魂魄并将它带回家的仪式。充当稻谷魂魄的妈妈的那捆(或那把)稻子是事先按稻穗记号形状找好并核实了的。一个年长的女巫郑重其事地从这捆稻子里割下一小把(七根)稻穗,将它们涂上油,用配好色的彩线将它们缠起来,用香烟熏过,包上白布,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的椭圆形的篮子里。这七根稻穗是幼小的稻米魂魄,小篮子是它的摇篮。另一妇女将它拿回农民家里来,她打一把伞,给娇嫩的婴儿遮住太阳的热光。到家之后,全家的妇女都迎接稻米孩子,把摇篮等物放在一张新的睡席上,头下垫个枕头。这时,农民的妻子要认真遵守三天禁忌,禁忌的规矩与真生了孩子三天内所履行的禁忌在许多方面是一样的。对新生的稻谷孩子所给予的这种耐心照顾自然多少会延及他的父母,也就是从中抽出这孩子身体的那捆谷子。在稻米魂魄带回家、放在床上之后,这捆稻子,还留在田里,当作新生孩子的妈妈看待:把树上的嫩芽捣碎,每晚四处撒开,一连撒三天,三天期满,就把椰子和一种叫做“山羊花”的植物捣成浆,搅拌在一起,和点糖一起吃掉,再把这种混合物吐一些在稻子当中。真正生孩子也是这样,用杰克果、玫瑰苹果和某种香蕉的嫩芽、嫩椰子的稀浆和干鱼、盐、醋、虾酱等美味调在一起,做成一种凉杂拌,给妈妈和孩子连吃三天。最后一捆稻子是由农民的妻子收割的,她把它带回家里,脱粒后和稻谷魂魄混在一起。然后农民拿着稻谷魂魄、篮子和最后一捆的稻谷一起存放在马来人用的又大又圆的米箱里。有一些稻米魂的谷粒和来年要播的种子拌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到马来半岛的这些稻谷妈妈和稻谷孩子正与古代希腊的德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相对应,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她们的原型。
把五谷看作母亲女神的并不只是古代和现代的欧洲民族。在世界的僻远地区,其他的农业民族也有同样的简单思想,他们也把它应用在大麦小麦之外的其他本地谷物上。欧洲有它的小麦妈妈和大麦妈妈,美洲就有它的玉米妈妈,东印度群岛就有它的大米妈妈。我现在要举例说明的就是这些植物的拟人化,先从美洲玉米的拟人化说起。
还有,欧洲用新娘、新郎两重形式代表谷精的风俗与爪哇收割稻子时举行的仪式是相近的。收获者开始收割稻子之前,祭司或巫师选出一些稻穗,捆在一起,涂上油,戴上花。装扮后的稻穗叫做珀迪澎根顿,意即稻谷新娘和稻谷新郎;然后举行婚礼,紧接着就收割稻子。这之后,稻子收进来,仓里划出一块地方做新房,设置一领新席、一盏灯和各种盥洗用具。代表婚礼客人的稻捆放在稻米新娘和稻米新郎的旁边。把这些都办完之后,全部庄稼才入仓。入仓后的头40天,不许人进仓里去,以防打扰新婚夫妇。
将稻谷这样人格化的所有印度尼西亚各民族中,我们可以举出中婆罗洲的卡扬人或巴豪人作为典型。为了保留稻谷的易受惊恐的魂魄,卡扬人采取了许多办法。为了这个目的而采用的许多工具中有小梯子、刮铲、篮子,篮里放着钩子、荆刺和绳子。女祭司用刮铲把稻谷魂魄赶下小梯,进入篮子里,篮里的钩子、荆刺和绳子自然把它紧紧抓住,待把魂魄抓住锁起来之后,就送进谷仓里去。有时候用一个竹制的盒子和网,也是这个用场。为了保证来年的好收成,不仅需要留住安全存在谷仓里的全部谷粒的魂魄,而且要对所有掉在地上,被鹿、猿、猪吃掉因而失去魂魄的稻谷进行召魂、复魂。为了这个目的,祭司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工具。例如,有一种竹制的器皿,上面装有四个某种果木做的钩子,用这些钩子可以把失去的稻谷魂魄钩回到器皿里来,然后把它挂在屋里。有时候,用某种果树木头雕两只手,用途也是一样。卡扬人的家庭每次从谷仓里取米作为家用的时候,都必需祈求仓里稻谷的魂魄,唯恐他们对夺走他们的生存物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