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怎不跟着去?”我自己打断了我自己的故事。这多情的女郎怎会愿意为一个得不到的稀有的宝物,来换取一个永不回来的情人?岂是她情人的礼物就是一个永诀?不会,不会,我不能相信。可是故事又怎样续下去呢?算了,反正小惠还不满两岁。她长大时,谁知我们又将在哪座山的脚下。即使她还是要追问西山的故事,让她母亲去哄她罢!女人的故事还是让女人去说才是,世界上哪里还有比男人口上的女人更荒诞的呢?
我闭目不看西山。西山在我是个谜,你看:这边是不求人知的忍受,不叫喊的沉痛,不同情的磨折,不逃避不畏缩的接受终古的销蚀,那边是无厌的期待,无侣的青春,无言的消逝,无边际里永恒的分离。谜,在人间至少该是个谜。虽则我已闭了眼,眼前还是西山。
我从没有到过西山。可是这几年来疏散在滇池的东岸,书桌就安放在西窗下,偶一抬头,西山就在眼前。尤其是在黄昏时节,读懒写倦,每喜倚窗远眺。逼人的夕阳刚过,一刹间湖面浮起了白漫漫的一片。暮色炊烟送走了西山的倦容,淡淡地描出一道起伏的虚线,镶嵌在多变的云霭里,缥缈隐约,似在天外。要不是月光又把它换回,我怎敢相信谁说它没有给夕阳带走?
1942年11月
让我就这样来编个故事,来哄我的孩子。我开头不就可以说:“你看,隔着这水面,那里不是有一盏闪烁的灯光么?这个地方曾经有一对情侣——”接着我想说有一天那个少年忽然想要寻一件世界上稀有的宝物来给他情人,于是他飞入了天空——神话似乎都是这样开始的。我正想接着说留在山上的少女怎样耐心的等待,忽然隔壁传来了小惠学话的声音:“不,我要去,我也要去。”
我在滇池东岸,每天对着西山。这样的亲切,又这样的疏远。隔水好像荡漾着迷人的渔歌,晚风是怪冷的,我默默地关上了窗。
可是,这套话怎能对我自己的女儿说,战争即使不是罪恶,在羔羊面前至少也是丑恶。做父亲的哪里有这勇气来颂赞吞在肚里的那颗牙子作梗?于是我的视线溜过峭壁,向南移去。这里不是有个仰卧着的女郎?眼向着无穷限的高空。头发散乱的堆着,无限娇懒。丰腴的前胸,在招迎海面的清风,青春的火烧着了她,和她炙面的晚霞一样的红。双膝微耸,她没有睡,更不是醉,她一定瞪着眼,心里比黑夜的潮水冲击得更急更凶。她像是在等待,用落日的赤忱在期望,用弦月的幽贞在企盼。可是她等待的是谁?岂是个忘情的浪子,在天河畔邂逅哪家村女,忘了他的盟誓?岂是个贫困的樵夫,想偷折哪个星园的枯柴,被人禁闭了?岂是个荒诞的狂生,在无穷里采取极限,永没有回头的日子?
我远远望着那神斧砍过的峭壁,忽想起小惠——我那个将近两岁的女儿。要是她懂事了,要我解释西山跟谁打了架,弄得满脸是血,叫我怎样回答。为此,我逢着抬烟管的老乡,总是很客气的想探听一些关于西山的乡史野话,预备将来能对付我这个现在已够刁钻的女儿。可是他们却笑着摇摇头,像西山一般的静默,似乎已厌倦了记忆,卸下了过去。“忘记了罢。日子是在前面。只有弱者才会给往事所沉醉,所麻痹,女人才是哓舌的。”——我记不起是不是尼采所说的话。西山没有传说,不需要辩护,一脸伤痕,一池清血,告诉了我们所能体会的一切。即使有一天,沙砾盖住了它的脸,全身没入了海底,它还是没有呻吟。这我敢保证,虽则我从没有亲近过它。
西山是不会就这样容易带走的罢!你看它峭壁下这堆沙砾,堆得多高,快到半身。它这斑驳多痕,被神斧砍过的大石面,至少也可以使我们不再怀疑它是个无定的游脚。它是够坚定的了。耽担着这样久的磨折,忍耐着这样深的创伤,从没有说过半个字,多舌的绝不是它。恕我没有近过它,不知有没有自作聪明的人,在它额上题过什么字句。即使有,我想它也不致置怀。石刻能抵住多少风雨?一刹间,水面的波纹,天空的云霞,人间的离合,谁认真了,何况这沉着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