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的话有的是超前了,出了格,但的确是我从实践中,从看到的事实里感受到的。讲出来,希望能对大家的讨论有所帮助。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传统手工艺百年回顾。我对手工艺的发展历史没有专门研究过,所以只能讲讲手工艺的“今天”和“明天”。缩小一点,就只讲瓷都景德镇的今天和明天。
我多年来一直在研究中国的农村,现在回过头看,一生做过的事,仅仅就是要为老百姓增加点财富。改革开放以来,通过到各地考察,我看到我国的东部地区经济比较发达,到中部出现了一个台阶,经济下来了。东部沿海地区的农民人均年收入是大约5000元,而在江西这样的中部地区,农民人均年收入只有2000元左右,两地相差一半。怎样能把中部地区发展起来呢?我认为京九铁路通车,为中部地区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好机会。大家常说:要想富,先修路。但是有很多例子告诉我们,修了路不一定能富,就像电影《少林寺》里的和尚说的“酒肉穿肠过”那样。意思是说,京九路虽然通车了,如何能不仅仅是酒肉穿肠过,而把“营养”留下来?我想应该沿京九线加快发展起一批中等城市,由这些中等城市带动周边农村的发展。所以从去年开始,像穿糖葫芦那样,我访问了京九沿线的一串城市,有河北的衡水,山东的菏泽,江西的南昌、九江等。今年到了赣州,从赣州转到京广线上的株洲。20年前,株洲还是个只有20万人口的地方,但现在已经发展成拥有10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了,发展得真快啊!在那里我想起了景德镇,因为株洲在湖南相当于景德镇在江西的地位。株洲的发展是得益于引进高科技。景德镇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要发展也得靠走传统+科技的道路。
说到传统,大家就会想到景德镇这个有名的瓷都。过去我总认为中华文化的起源主要是在黄河以北,但是通过多年的考察后才知道,我国的南方也是一个古代文化发展的中心。最近我参观了长沙的马王堆,看到了大批出土的竹简,内容虽然还没有全部翻译出来,但是已经能看出当时的吴文化已经很发达了。吴文化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我们一直没有讲透。黄河流域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发源地,这不成问题,但是长江流域是中华文化的另一个重要发源地,却还没有得到更好的证明。我相信当这批竹简上的内容被研究清楚后,人们对中国历史的认识,会有一个新的发展。这些年来,从发掘出的7000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遗址和太湖地区良渚文化遗址中,可以看出长江流域很早就已经发展起来了。甚至还有人说吴越的水稻文化,不仅影响了几千年中国文化历史的发展,而且通过海上的传播,促进了早期的日本文化。
当前我们的文化面临着挑战,也就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文化走向。一种是重视自然世界,追求物质性;另一种是重视人文世界,追求精神性。今天我们讲文化的艺术导向,就是在追求人们的生活达到一个艺术的境界,这个工作就要艺术家来完成。艺术家的工作是不能用机器来完成的,不能讲规模生产、降低成本,相反,他要不断增加成本,要把人类精神文明的资源加进去。有的艺术家为了一个信仰、一种追求,耗尽一生精力,死而无憾。这是两种不同的世界观,不同的文化导向。有人认为,中国文化是最接近这种精神的文化。当然,我们追求的这种境界,必须先要有雄厚的物质基础才能够实现。
最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人们富裕了以后会怎样?人是不会仅仅满足于吃饱穿暖的,他还要求安居乐业。这个“安乐”就是一个更高层次的追求,这个追求是要有物质基础的,没有物质基础是接触不到这个层次的。最高层次的文化就是艺术家所要探索的艺术。艺术的需要有时是很难用普通的语言来表达,因为一般人还没有那个体会,只有艺术家能够表达出来。如同从语言到诗歌再到歌唱,话谁都会说,但不是人人会写诗、唱歌。也像听音乐,不只是接受一种声音的刺激,还应该有一种对声音的感受。我认为文化的高层次应该是艺术的层次,当然,这是美好的、是更高层次的追求,是超过了一般的物质要求,是人类今后前进的方向。这种追求我已经体会到也感觉到了,而且想把它抓住,尽力推动人类文化向更高的层次发展。
我对艺的理解,是从梁思成先生那里学来的。梁先生常讲,建筑师不仅仅是一个匠人,不能光讲技术,还要讲究美的感受,讲艺术。技指的是做得准确不准确、合适不合适,艺就不仅如此,还要讲神韵。神韵是一种风度、一种神气。这些都不是具体的、物质的东西。平时我们讲精神文明,精神文明里还可以分成两层,一层是人的基本感觉,比如痛、痒;再高一层是人的气质,这里浓缩了人的思想、感受。这种思想、感受在一个美的状态里释放出来。接受这种释放是不容易的,往往只有艺术家才能做到。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朝艺术的境界靠近,这个世界就不同了。也许若干年后,会迎来一个文艺复兴的高潮,到那个时候也许人们要提出文艺兴国了。
我对手工艺和瓷器一直有所偏爱。解放初期,我在清华大学当副教务长时,对北京的手工艺品很感兴趣,曾经想搞一个有关北京景泰蓝的研究课题。后来因为我调到民族事务委员会去搞少数民族工作,这个课题就搁下了。但是,在对少数民族地区做调查时,我们收集了一批少数民族文物,也就是少数民族的工艺品。今天景德镇的瓷器又把我吸引来了。
我希望能有这么一天,人们把对物质高度发展的追求,改变成对艺术高度发展的追求。当然,我们不能把这两个方面对立起来,因为艺术的发展是要有科学技术做基础的,两者要结合好。如何结合就是我们要下功夫探讨的课题。
我们回顾近百年来的手工艺历史,要把眼光看得开一点、远一点,要超越百年以来的框框,才能有新的想法、新的认识,进入新的时代。回顾是为了超越、为了创新。但是创新不根据旧的东西是很难做到的,这就又回到刚才我讲的传统+科技的问题上。怎样在传统的基础上结合新的技术、新的科学思想,把手工艺提高一步。听说景德镇的陶瓷业,已经应用了不少新的科学技术,希望能再接再厉,更进一步。
据我了解,现在景德镇的陶瓷,有一部分又由家庭,也就是由个体户生产了。对个体经济可不能小看它,因为从理论上讲,中国社会中最基本的组织,最活跃的细胞就是家庭。在我们东方文化里,“家”“家族”是可以发挥很大作用的。其实手工艺品的生产就是家庭经济的一部分,家庭生产是很重要的方式。如果我们善于利用家庭这个因素,把它的积极性调动起来,那么我们的生产就可能会有一个大的发展。
最后讲讲我对中国手工艺未来的看法。苏州有个刺绣研究所,他们发明了一种新技术,叫“乱针绣”,是把一根丝线拆成更细的丝,用这种细丝来绣东西。绣出来的作品,有一种模模糊糊,像中国水墨画的效果。它不是线条,也不是色彩,而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很高的艺术感受。我认为,人类的文化不能仅仅囿于实用,人的需求是要超越它、要出点格。打个比方:人们吃饭,不能只讲求营养、讲求对身体有没有好处,还要追求味道。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鲜不鲜”。这个味道是烹饪里高层次的追求,就像艺术是生活里更高层次的追求一样。
讲一个我亲身体验过的例子。解放前,有一次我到扬州。那时扬州是个经济、文化繁荣发达的地方。一天夜里,我们几个人在一条深巷里听艺人唱曲子。夜半月下,听着悠扬、婉转的笛声,我产生一种飘飘忽忽、朦朦胧胧的感觉,真是进入到一种用语言表达不出的艺术境界里。我想人类最终就是要追求进入这种艺术的、美好的精神世界,一种超脱人世的感受。这里包含着我们艺术家所承担的任务。
1999年8月
我在山东认识了一位企业家朋友,他是由挑着货郎担,到农村挨家挨户卖碗卖杯起的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全村都做这个买卖,现在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大企业,带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当然他卖的是老百姓日常用的瓷器,这说明我们搞瓷器的人,不仅要搞艺术陶瓷,也要注意搞日用陶瓷,要生产农民需要的东西。因为农村是一个最大的市场,要看准这个市场,占领这个市场。虽然目前农民的收入还比较低,但是等他们的收入提高以后,也会需要艺术水平高的艺术陶瓷。
江西在历史上曾经是吴国统治的地盘,受吴文化的影响,这种文化渊源,可以延续到今天。比如江浙一带受吴文化的影响,形成了传统的丝绸文化,浙江还成为瓷器的故乡,越窑的瓷器在当时就很出名,后来衰落了,瓷器的中心转移到了江西。丝绸和瓷器都是中国最有名的手工艺产品,不仅在历史上,而且直到今天还在继续发展着,和当地的经济紧密相联。我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应该有两个来源,一个来自北方,一个来自南方,它们互相补充、互相影响。这也是我的中华文化发展多元一体理论的根据。
我们说吃饱穿暖,这是人们生活中最基本的要求。下一步就不仅要吃饱,而且要吃得有味道,菜肴要鲜。这个“味”“鲜”不仅是舌头上的一个刺激,一个物质上的刺激,还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有时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也就是说吃饱不吃饱和鲜不鲜是两个层次的问题。高层次的文化要讲究味道,像人们欣赏一幅画,不光看它画得像不像,还要看它画得有没有神韵。这种感觉是在“有无”之间、“虚实”之间,在这种“有无”“虚实”的感觉中,文化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就是艺术的一个高度。中国人讲艺,是孔子讲的六艺,不是技术,艺同技是不同的。游于艺是孔子追求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