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主人循当地风俗,以擂茶待客。先摆上各色小碟“压桌”,有花生、妙米、绿豆、藕片等,其中以油炸锅巴最为可口。然后用盖碗盛茶,色淡黄,味咸稍带辛辣,极爽口。问其制法,说是用茶、米、生姜、芝麻、黄豆在石臼里擂成泥浆,然后冲水加盐。传说汉代马援率兵南征过此,士卒不服水土,病瘫难动,当时有一老妪献此土方得治,俗称擂茶。千年传袭,至今擂茶待客仍是此地民间的特有风俗。
何怪不自量,安识老人愿?
1986年11月
拾级二百八,攀登君莫劝。
我从小爱读范仲淹(989~1052年)的《岳阳楼记》,但是直到不久前才得以偿我夙愿,登上了这座向往已久的名胜古楼。范氏,北宋时人,出身贫困,是个吃菜根长大成才的知识分子。生于苏州,又葬于苏州,是我的乡前辈。范公祠在城西郊外誉称“万笏朝天”的天平山麓。我在小学里读书时,每逢清明佳节,放假“远足”,常游天平。对十几岁的少年,十多公里的来回步行,算得远足了。童年意境的美好联系,使我对范氏倍觉爱慕。选入《古文观止》的那篇《岳阳楼记》,在我能理解人间悲欢、天下忧乐之前早已背诵得烂熟。但是岳阳楼究竟是怎样的一座楼,在这次湘游之前却一直是虚无缥缈,形象不清的幻景。
此世无可避,龙鱼跃深渊。
田园诗人的意境恐怕市场已不大了。我们这一代的“书香子弟”还会向往桃源,低吟《归去来辞》,对我的孙子辈来说,该指为闭塞典型,悬以为戒了。在此青黄交替之际,一游桃花源也另有一番滋味。
席散,主人又强我留言。我勉强写下了下面一首五言。
我这次旅游没有去找渔翁引路问津,一直沿公路,让汽车送我到嵌着“桃花源”三字的牌坊前。过坊果有一山,可无洞,循石板砌的山路上登,微雨方止,路滑。我在扶持下,拾级前行,战战兢兢,目不斜视,唯恐失足。两旁景色都未入目,约行百余级,有平台,原有庙宇已改造一新,可稍憩。同行者见我上气不接下气,力劝我适可而止。我回顾四周,青松翠竹,鸟语花香。乘兴攀登,又百余级,才见屋宇联楹,黄菊成行。这是新建的招待所。主人告我,从登山起已走了280级,我点头会意,应当满足于这个纪录了。据说再上几百级才有一洞,但洞已堵塞。即使到了洞口,洞后的超然世界也还只能想象。我想还是留此余地,不去追究为好。
从岳阳,经阮江,到常德,12日将返长沙,绕道桃源,游桃花源。陶渊明(365或372或376~427年)的《桃花源记》也是由于被选入了《古文观止》,在我这一代的知识分子中还有它的影响。这是篇记事文还是篇寓言文,聚讼莫断。诗人托实寓境,境主实宾。但世人却倾向于务实,不把意境化成实景总觉得不大甘心。于是桃花源究竟在什么地方,成了个问题。答案在陶文中已有指南:“远近”总在武陵一带,小渔船可以通达之处,晋代的武陵即今常德。但由于陶文中描写得太细致,要找到一个地方完全符合文中所记却不容易。先要经过一条小河,两岸都是桃花,桃林尽头有个山,山脚有个洞,穿过有几十步长的洞,才见到一片平原,村舍落落,鸡犬相闻,这才是“桃花源”。看来按此蓝图,历代有不少人已经走遍了常德附近,结果似乎并不理想。当然沧海桑田,1600多年中怎能没有变化?河流可以改道,桃林可以兴废,山洞可以堵塞,留下只有一个“山”不容易变。这样想通了,桃花源也容易找到了。常德境内靠西和湘西山区相接处,要找个有洞的山是不难的。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安上个地名,就成了现在选定的“桃花源”。为了更加突出,该洞所在的县名也改称桃源。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朝代,我还没有查到。
雨止松涛静,客来鸟语喧。
将辞,强我留言。我趁感写下:“天下忧乐出民间,肝胆肺腑见先贤。登临墨客诗千斗,世人偏爱醉后仙。”
楼高三层,近经修葺,彩色一新,有点像复古式的新建筑,尚未失典雅之貌。进门正壁木刻范记全文。书法出名家,先拘后敞,游笔出景,神符境合,洵为佳品,非此不足以点缀此楼。屏后循梯上二层,出于我意外的,正壁不避重复,还是和底层相同的范文木刻。导游为我解释说:这里有个故事。范记木刻曾被某高官盗为私有,船出湖口,大风作,船覆人亡,木刻沉湖底,市人补刻范记填缺壁。后来有人从湖底捞出原刻,就置于二楼,所以一文重复见于两层。这样的布饰,世所罕见。传说不必深究。以我私见,这里可能隐藏着设计者的一片匠心。试问底层已有范记作屏,其上层有何可以相匹?不如转重叠之嫌,为加权重申之义。事若无可奈何,实则脱俗制胜,妙哉。更上一层,正壁用毛主席诗词为饰,还算压得住。导游在旁加了一句,这里原是吕洞宾像,现已移到靠近的一个小阁中去了。
这次登楼一望,千年前范公笔下的“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还是实描。岳阳楼建筑在洞庭湖边的岳阳城墙上。居高远眺,确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但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旷达宽舒之景则已经在过去的岁月里大大地打了折扣。据说原来的八百里洞庭现在只留下了在岳阳楼上所能望得到的一角湖光,不上百里。自从长江越湖下流,泥沙淤积,滩地日广,有些已围垦成高产的良田,有些则芦苇蔓生,似陆非陆。从飞机上下望是一片大小沼泽串联成的水网。沧海桑田,是祸是福,见仁见智,尚属难判。
不劳渔翁觅,遍地建乐园。
擂茶勤享客,丰收心自安。
翠竹情滴滴,黄菊意拳拳。
秦汉固已杳,魏晋亦渺远。
幼读陶令诗,今入桃花源。
近两年我一直打算到洞庭湖一带了解一些华中的农村情况,去秋终于有了这个好机会。
我是能体会得到这地方的老前辈这番心意的。他们并不生长在“旅游”时代,说他们为了“向钱看”,弄虚作假,托古发财,那是冤枉了他们。至多能说他们认寓作实,未脱凡骨。但是如果不经过他们这番附会和苦心,我这次访湘行程中也不会有此一段插曲了。
我随即去瞻览那供吕仙的小阁,与高楼相配,颇协调。小阁正堂悬一醉翁画像,壶倾酒尽,犹举杯自赏,含义亦深。最近因听说电视观众喜看《八仙过海》和《济公传》,我才领悟到素乏法治的社会,不得不寄情于仗义的侠客和具有特异功能的神仙,实是深刻的讽刺和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