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进一步,我想如果用对仗来表达一个作者的意境,用“知”字似乎比“移”字超出了一着。移字还停止在“青云之志”的层面上,要求老人不要改变青年时候的心志。实事求是说,人老了,体质和心境自不能停止在青年的境界上。要老和壮相统一固然不能在物的层面上,提出白首之心是到了点子上,但是如果用“移”字,那就成了要从不可能转化为可能,这是不切实的。如果用个“知”字,就跳出了当事者的本身,超越了第一身的地位,也就得了统一的可能。因知的内容是不必做出肯定的,可以这样或是那样,但总是不从第一身来表达了,进入了另一境界。我从苏拓本,不愿回到移字,当然我也不再站在“不表态”的地位了,想到这里,我就放弃了回滕王阁索回题字加注的打算。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
我捉摸这个“移”改为“知”的问题,第一是否出于苏东坡之手。我跟着这个线索延伸,觉得有此可能。第二是如果苏轼到了南昌,有兴手写王序,他不大会要个本本来抄写。过去受过传统锻炼的文人一般都是凭早日诵读时留下的记忆背诵的,背诵的过程中就不免会把自己的体会窜入进去,发生篡改原作的结果。我反复细嚼“宁移”这一句,似乎感觉到有点别扭。首先是王勃写这句话时年纪还轻,他并无“白首之心”的经历,因之也不可能有此心的体会,所以很可能是以青年之身观察老年表达的行为去猜测“白首之心”。他在下一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中下半句是有切身体会的。上半句也不可能是亲身经历,因为他究竟是世家子弟,是吃皇粮长大的,哪里会有穷人的直接体会?如果他原文是用“移”字,似乎更近乎情理。他是个年少志高的人,具有青云之志是写实,从这个基础去推测老年还要继续上进,才得出老当益壮的想法。
1997年11月18日
现在这座以钢骨水泥建成的滕王阁,是在民国末年军阀混乱时留下的该阁废墟上重建的。1989年10月8日落成,距今已近10年。但我还是第一次登临。新阁已有电梯,可直达顶层,但还必须拾级登台,始能享受现代设备之便。台高89级,我靠人搀扶,勉力随众攀登。到了88级,停了一下,因为我突然想到离京时刚过今年的生日,从那天起,我已进入88岁。这个年龄,日本人称作米寿,大概认为米字可以分解为“八十八”三个字而成。我希望一个人活到这个时间界限,可以不再论年计岁,统称老年了,以减轻寿命对老人的心理压力。当此之际,我突然想起童年时除夕晚餐,即俗称吃年夜饭,老祖母在端上最后一道菜时,总是喜欢指点着盘中的鱼,当着大家说一声“岁岁有鱼”。我是在座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对这四个字一直莫明其意。有一年,我鼓足勇气要老祖母说出个道理来。我现在还记得她又加上四个我还是莫测高深的字,“留有余地”,她怕我还不清楚,更进一步说明“做人做事不要做尽了”。想到这段突如其来的回忆,我在跨89级台阶时,大腿似觉沉重难举。当然最后我还是勉力踏上最后一级。
以上这篇小记是我1997年11月18日在无锡市太湖边上的一家宾馆里,抽了一个上午写下的,文气似乎没有写完。但是我又投入了其他任务,无心再写了。当时正有一位朋友从北京来加入我这个研究队伍。他就是写有关我一生主要经历的《乡土足音》一书的作者,是从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在这篇小记里提出的“移还是知”的问题,原是个中国传统文学上的问题,我这个外行不应置喙。所想到的也只是从“心态”研究角度的思考。这位朋友既然到了身边,我觉得这是他的本行业务,不妨由他接下去写完这篇小记,也不妨作为我近年来一向提倡用对话来提高学术的主张的实践,而且也可看作我遵守“留有余地”的遗训的一个实例。
在饭桌上我又向同行的几位朋友说了我这一夜和一晨思想上的折腾。不料一位年轻人认真地打电话回家找他的父亲,告诉他我在“移”字和“知”字上的反复思考。他的父亲原是我的学生,在电话上补充了一些资料,说据他记忆所及,明代人所编《王子安集》中是用“移”字,这个信息可以支持我“知”字出于苏氏之猜度。但电话里又说他查了中华书局1950年的新版,却已改为“知”字,但不知谁出的主张。
我接着再读铅字排印的序文,到“老当益壮”时我怔住了,因为接下去不是“宁知”而是“宁移白首之心”。我怔住的原因是我记得我是从导游手中接过苏氏拓本,没有思索,跟着写下来的,写的是“宁知”,而不是“宁移”。我自己是绝不敢改动王序本文的。知和移,是两个字,我写“知”时,完全是跟着苏帖拓本。但怎么出了个“移”字呢?我发现二字之别,是在我上床之前。因此我折腾了一夜,最初我打算起床后应当就去滕王阁,索回题字。加上一行“从苏帖”小注,以免留下我狂妄篡改王序之讥。起床后,想起昨日游阁时购得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滕王阁志》一书,翻到该书所收的王序,第144页上,“宁移”下面括弧加上“一作知”三字。意思应是原文是“移”,“知”是后人的改作。但表明不作断语,且用“一作”含糊其词,以免表态。这是类似我在起床前所拟采取的态度。
进得阁来,在基层正堂后厅,壁上砌有苏东坡所写的王序全文石刻。说着流利普通话的导游,指点碑文,为我介绍了一段段掌故,从“马当神风”说到序文的末句“诗空一字”。我原本是个苏迷,其文其字都是我仰慕的神笔。王序苏帖,更是珠联璧合,我有点陶然忘机了。接着随着导游指引,进电梯,升至顶层,观赏了一场唐代的音乐舞蹈表演之后,绕栏环视四周赣江和西山云水景色,沉醉于王序这篇千古奇文所启迪的意境之中,一生难得,实在不忍下楼。下得楼来,又被引入一间接待来宾的憩息室。室内已布置下一书桌,桌面上堆着一张宣纸,导游央我为滕王阁题字。这真是难为了我。我是何许人物,怎敢在这个场合留下墨痕?半晌我还是急中生智,一想,过去来过的人不少,有些聪明的过客,在这种窘境,找到一条出路,就是从序文中摘一些能借来发挥当时情景的句子,聊以塞责。这样一想,我心头就冒出了“老当益壮”四字。但我老矣,下半句却在记忆中跟不上来了。导游看我停笔苦思,就见机翻出手头苏帖的印行本,查出了这一联,递给我扶我过关。我一看,苏帖上接下去是“宁知白首之心”。我急急按帖写完这一联,向导游道谢辞行。
走完台阶,举足入阁。猛抬头,看到门额上有草书的“瑰玮绝特”四字巨匾。这四字取自韩愈公元895年重修时所写的《新修滕王阁记》中对该阁的神韵做出的概括评语,看来至今还可适用。王序之后加上韩记使该阁更为生色。
但是问题也就越想越多,根本问题是王勃当年究竟用“移”还是“知”。大概这问题是很难正面答复的。因为我想,王勃当时的原文如果已经写出,当在都督阎公之手,轻易不会给人。人已去,文章则已成了口传之品,要追根已不可能找到原本了。第二个问题是谁开始用“知”字而不用“移”字。现在可以推知而且有凭据的是苏帖,而苏帖是不是真迹还是疑案。如我在上引姚跋中所记,他并没有苏帖是真迹的确证,所谓“如怒龙喷浪”,严格说只是后人从书法中得来的印象,不能认为是苏氏所独有。
1997年秋,有事于江西,道出南昌。事毕,主人邀做滕王阁之游。王勃序文传世,已历1400多年。在我这一代的老知识分子中,大概很少不在早年就熟悉王序这篇骈文的。我在童年就受父命背诵此文,文中许多字还念不准,更谈不到理解文中的典故了。但是可能就因为这篇序文,使以这个名义建立的高阁,几经兴废,现在还屹立在赣江边上。阁以文存,不能不承认文学魅力的强劲了。
下得楼来,回到宾馆,晚餐后,忽然想到下午之游,翻出导游送我的不具出版者出处的旅游赠品《晚香堂苏帖》拓印本,内有苏氏手书王序全本,附有用铅字排印的王序全文及注释,署名徐进。我想夜来无事,正好重读一遍童时就顺口背诵的王序全文,这时才看到苏帖后有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梅溪姚士的跋中有“东坡先生初学颜鲁公,故多刚劲而有韵,自儋州回,挟九海风涛之气,作字如古槎恢石,如怒龙喷浪”。(因我不大懂草书,“恢石”二字系根据字形句意猜得。若误,请方家指正。)这个小跋说明两点,姚氏是从书法上看出这是苏氏真迹,是他凭主观的认定,这本石刻拓本是苏氏真迹,而且又推定是苏氏平反后从海南岛回乡时所写的,推算起来应是东坡回常州时路过南昌所留下的字迹,是他去世前不久,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年岁。
我这样想下去就要怀疑到苏老是“知”字的创改者了。首先是他已经饱经风霜,有资格可以“知白首之心”,何况他这时刚过了“万重山”,快回到常州时,渴望有知己的人了解他的心境,背诵王序时,很自然地流露出了这种心境。不去用“移”字而改成了“知”字。我从这一种境界去猜测,这是苏体而不是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