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伦之恋,也是隐世之恋。我这位女友不能向任何人公开这段恋情——男方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据说她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我当然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这样的形式并非她的初衷。她曾经说过:“我打心底里想和他结婚。希望让全日本都知道,我爱的人如此出色,我被这个出色的人爱着。”
在后世成为畅销书的《君主论》,在马基雅维利生前没有出版,初版也是在他死去5年之后的1532年才发行的。他一分钱也没赚到。貌似相当现实的马基雅维利夫人,也把这样的丈夫看成“没出息”的人,马基雅维利只能给可以用同样语言交流的好友写信。
但是,真实的场景又是怎样的呢?马基雅维利虽然个子不矮,却是一个丑男。这个长相寒碜的40岁男人,背靠烧着柴火的暖炉,独自在木桌前坐下,一手托腮,两眼怔怔地望着半空,时而眼中放出光亮,时而颔首低眉,时而拿起羽毛笔在一沓纸上唰唰写个不停,时而止住,再次回到手托腮、眼放空的状态,喃喃自语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他大概每天晚上4个小时都重复着这样的事情。如果边上有人看见此番情形,想必会怒声呵斥,什么古代宫廷,什么和古人对话,别再犯蠢,认真想想怎样打理家里那一小片地吧。
信的最后部分,讲述的是著名的《君主论》——俗称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根源的作品——的表现手法,如今是非常重要的史料,不过这里我们不谈这部分,重点放在前面一段,前往古代宫廷,和古人即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谈话。
我认为,一生中哪怕能够拥有一次这样的关系,都属于幸运的人。还真是和交通事故一样,有人因此死亡,有人身负重伤,也有人不过是擦破了一点皮,每个人所付出的代价是不同的。然而,如此的相遇相知完全值得付出代价。至少,可以由衷地说,活着真好。
女友决定死后被埋葬在无主坟地。据说上野的某个寺庙有供奉无缘佛的墓地,可以和那些无亲无故的人埋在一起。即便有家人,只要本人有意也可以埋在那里。据说是她男友先说起这件事情,于是她也决定死后和他一起去无主坟地,两人都在遗书中清楚地交代了这一点。对她而言,没有比死后和爱人一起入葬无主坟地来得更愉快的梦想。
在这4个小时里,我一点不感觉无聊,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不再害怕贫穷,也不再畏惧死亡。我已全身心地融入了他们的世界。
这种和古人的对话,如果被对方嘲笑净是些发痴胡话,就无法交流了。至少是觉得“原来那家伙每天晚上玩4个小时穿越古代的游戏”,彼此方能顺畅交流。这封信的收信人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和马基雅维利一样都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官员,但他是驻罗马的大使,是“有出息”的官员。也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像马基雅维利那样畅所欲言。以个人来说,韦托里仅仅因为是马基雅维利的好友之一,才在史上留下一笔。但对于天才马基雅维利的“胡言乱语”,他却是一个能微笑着理解的男人。
我有一位正在恋爱中的女性朋友,对方也很爱她,但他们两人既不能结婚也无法同居。女人有女人的问题,男人也有男人的隐情,总之做不了夫妻。
所谓的朋友,关系就应该如此吧。而且,能得到这样的友情的眷顾,不仅仅取决于对方的品质,自己的“质量”往往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像我就认为马基雅维利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男人。虽然他又丑又不会赚钱,但还是很棒。如果判断男人价值的基准中有一项是“noble”(这个词译成“贵族式”往往给人固定的印象,我还是直接用“noble”),那么信中马基雅维利的表现完全符合这个评语。像他那样拥有自己世界的男人,怎么会不出色?用和古人对话的形式表达心声的男人,不算出色又算什么呢?在我们周围,虽然没有马基雅维利一般的天才,但是像他那样拥有“noble之魂”的人其实不少。能否发现他们,要看我们自己心中拥有多少美好。
只能在无主坟地实现的爱情,无论是不伦之恋还是什么恋,都属于真正的恋爱。现实是如此的滑稽,又如此的无奈,但我们还是得面对,微笑、乐观地生活下去。一边笑着,一边认真地听对方“胡言乱语”,无论是出于友情还是爱情,这都是对喜爱的人的一种礼仪。这种时刻,两人之间的对话,就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同样的语言”。
人们常说要和相爱的人结婚,失去爱情的婚姻不必维持下去。然而,现实并不能如此干脆地一刀两断。保持爱情或成全爱情,并不限于恋爱、结婚或同居这一类幸运的形式,和当事人的勇气也没有关系。近来奔放的生活方式往往成为人们赞誉的对象。但能够始终保持奔放的人,仅限于原本条件就得天独厚,或者是老话所说的,对人际关系粗线条的“生性大胆”之人。而不伦之恋,是被对人伦关系敏感的恋人一再冠以骂名的恋情,真是一个很讽刺的现实。
但丁曾经说过:听到的事情不去思考整理,就成不了学问。所以,我决定把我和古人们的对话试着整理成一篇题为《君主论》的小论文。我会尽量围绕这个主题做探究分析,什么是君主国家、它有哪些类型、如何才能成为君主、怎样才能维持君主的地位、为何会失去地位……
夜幕降临,我回到家中,走进书斋。在门口我脱下沾满灰土的日常衣服,换上官服。待穿戴好贵族的宫廷服,我就回到了古老的宫廷。在那里,我受到他们热情的欢迎。我吃着他们专门为我做的,也是我为此而活的食物。在那里,我毫不羞涩地和他们交谈,询问他们行为的理由,他们会像平常人一样回答我的问题。
经常听人评论说某某是没有话题的人。其实,完全没有话题的人是不存在的,不过是对话的双方没有共通的话题,或者说精神上无法交流。如果仅限于共通,只要是职场的同事、同乡之间,一定找得到说不完的话题。然而,要寻觅到能在同一个“世界”畅游的伙伴,双方就必须拥有“同样的语言”。这和恋爱有点相似,有人一生遇不到真爱,也有人幸运地屡屡与真爱相遇。
我对她说,恋爱和交通事故相似。有人一辈子都不会碰上,也有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的人几度遭遇。不过,估计这种话对她没什么安慰作用。
被誉为文艺复兴精神代表之一的意大利政治哲学家尼克罗·马基雅维利,曾经写过一封信,是写给佛罗伦萨共和国驻罗马教廷的大使弗朗切斯科·韦托里的。因受到政变的牵连不得不蛰居佛罗伦萨郊外山庄的马基雅维利,在信中以幽默的笔调,向好友叙说了与以前位居政府中枢时大相径庭的单调生活:早晨,携但丁、彼特拉克的诗集去森林读书;归途顺道拐进小酒馆,和在那里吃饭的旅人们聊天,了解世间发生的事情;回家和家人共进午餐;午餐后再去家附近的那间酒馆,这一次是去玩牌,牌友们都是农民,个个大嗓门,粗野的声音甚至传至邻近的村庄。接下来,马基雅维利这样写道:
如果有人嘲笑说这是无聊透顶的浪漫主义,又有何妨呢?我在听她说这件事时,忍不住想象在装满大小骨头的墓地中,被远远地分开放着的两块骨头,一面打着招呼说“抱歉”,一面挤开其他骨头逐渐靠近的画面,于是很没有同情心地笑出了声。女友听了我的想象同样大笑不止。据说后来她还告诉了情人,那个男人也觉得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