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文森特在这封信中的说法,他没有屈服,也没有放纵,而是寻找适合自己的答案: 于是,以我自己这么一个人而言,那么多年,我强烈地渴望着欢笑——不顾一切地欢笑,现在第一次感到需要彻底美好的欢笑。
事实大概是:文森特在巴黎尽可能过着一种"贞洁的、禁欲式的生活"。1888年他离开巴黎去阿尔勒后,从那里写信给他一生最好的年轻友人兼艺术家朋友贝尔纳,极其深入而具体地讨论了这样一种生活的必要性。
至于我自己,我很高兴我比今天许多人都更透彻地阅读过《圣经》,因为它让我多少有些愉快地认识到世界上还有如此崇高的思想。
……至于你,我可怜的、亲爱的贝尔纳同志,我在春天里已经告诉过你:多吃,多运动,别fuck太多…… 书信B14号。以下未另注出处者同。又,"fuck"一词是英语中表示具体性交动作的俚语。
说来也是,像文森特这样的人,"外貌粗鲁而神经质",内心除了异常丰富的爱和感觉,常常充满宗教式的狂热,生活中,在苦行僧式的偏执习惯之外,又不时会突然失控,做出令常人惊骇不已的事情,这样的人,无论是被放到伦敦、安特卫普或者巴黎(尤其是巴黎!),本质上都是一种荒唐。甚至,即便在博里纳日这样的"黑色王国",事情也会显出令人痛心的一面。只有在北布拉班特,只有在故乡。然而,甚至故乡也不可能永远属于文森特,事实上,文森特永远在寻找着故乡。他流浪和流放的日子在不断地延长,并在寻找中抵达了巴黎。而他的抵达让人敏感到,事情的大限也许快到了,不然,他在抵达这世界花都时内心为何那样悲伤?——两年后,为寻找艺术(以及人性!)的阳光和色彩,他终于离开巴黎,流浪到法国南方小镇阿尔勒,并与神秘的命运进行了更为惊心动魄的殊死碰撞和较量。在从那里写给小妹威廉明娜的一封信中,他谈起一个令人深深震撼的感受,让我们得知巴黎在他内心最深处所留下的印象:
……每个健康而自然的人身上都有着麦粒一样的 生机 ,由此产生出自然的生命。就像麦粒中有生机一样,我们身上有爱。现在,请设想这样的情况:我们自然的生长和发展过程遭受了挫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机无法展开,并发现自己跟磨盘里的麦粒一样陷入了绝望无助的境地——一旦面临这样的情况,我想我们就只有拉长了脸无话可说了。……带着良好的愿望,我们去寻找据说往黑暗中投进了光明的书籍。可是,虽然尽够了一切努力,我们几乎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我们自己也不能始终得到安慰。我们文明人所遭受的最严重的疾病,是忧郁症和悲观主义。[着重号为原有。] 书信W1号。以下未另注出处者同。
Ingo F/Walther and Rainer Metzger, Vincent van Gogh: The Complete Paintings.pp/202, 203. 需要指出,文森特这一时期的作品几乎全未签名(除为毕沙罗儿子所作的一幅静物写生外),但是,在此处谈及的这一系列作品中,他却留下了比平时更为粗大醒目的签名。
你在巴黎注意到那些拉出租马车的老马吗?它们美丽的大眼睛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神情,就像我们有时在基督徒眼中看到的那样。当然,无论事情到底怎样,我们毕竟不是野蛮人或者农民,或许,甚至作为一种任务,我们需要去喜欢(所谓的)文明。结果,要是在居留巴黎的同时又说它很糟糕,那也许有点虚伪。不管怎样,第一眼见到巴黎,人或许会感到一切似乎都那么不自然、令人不舒服、也令人悲伤。[着重号为原有。] 书信591号。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贞洁的、禁欲式的生活对我很适合……
他需要人间的温暖,可人间流放了他,在流浪中,他只能走向街头或妓院的女人。从事情的另一方面说,虽然人间流放了他,可他依然故我,始终带着人间最动人的感情走向那些跟他一样"跑到磨盘中去了的麦粒",即那些被他视作同胞姐妹的女人。他到她们那里去绝不是为了单纯的肉欲,而是为了寻找家庭般的温暖(在他看来,这温暖中自然包含着"生理学和卫生学"的因素,例如海牙的第一位女人以及与西恩的同居)——无论动机和结果有多大的差异(应该说,文森特是一个善于向外界人与事进行强烈主观"投射"的人),都无法改变他内心这一感人的基本事实。
从本质上说,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他并非没有到过巴黎。当年伦敦尤金妮亚事件之后,他还在这儿呆过一年左右时间,努力仿效基督。然而,无论他当年内心多么苦难和虔诚,与其后10年的经历相比,多少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经过了博里纳日等一系列痛苦的经历,他宛如是"回到了出发之处,首次认识这个地方。"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形势下,我内心仍然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我从生理学、卫生学以及辛酸的经验所学到的某些东西占了上风。一个人不可能太长时间没有女人而保持正常[不受抑郁症等等的折磨]…… 书信164号,并参见本书第8章,第1节。
巴黎,世界的花都。
然而,从事情的一方面说,文森特也是人,一个如他自己所说"普通的、有感情的人",一个需要爱情的"刺激与火花"的人;至少,他常常在生理失调和忧郁症的折磨下痛感有必要让自己的身心"保持卫生"。5年前,在向表姐克依求婚却遭到"永远永远不!"的拒绝、因而第一次走向女人时,他就是如此这般为自己的"堕落"寻找到了依据:无论对错……我需要一个女人,我不能、也不会、也将不过没有爱的生活。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热情的男人;我必须有女人一道过日子,否则我就会冻成冰块或变为石头……
作为像你我这样的艺术家一样被流放、被抛置于社会之外的人,妓女当然是我们的朋友和姐妹。而在这种被抛置的状态中,就像我们艺术家所做到的一样,妓女发现了自身的独立性,仔细一想,这种独立性最终说来并非没有意义。 书信B14号。并参见本书第8章第1节或书信164号,文森特在那里说:"并非自现在开始,我对那些遭到牧师们谴责和诅咒的女人也有感情,这种感情比对克依的爱产生得更早。很多时候,我走在大街上,十分孤独和凄凉,心情悲哀,身体病弱,口袋里没有钱,在这种时候,我看着那些女人,妒嫉那些能够跟她们呆在一道的男人,我感到,无论就环境还是就经历而言,这些女孩子就好像我的姐妹。而正如你知道,这是我身上一种既有的感情,它深深地植根在我的身心之内。" 这也许是我们从文森特身上看到的一个重要现象。他不仅具有浑然而博大的"文森特之爱",而且凭着这爱走近妓女这类特殊的人群,却不失其自身本质。从另一方面说,透过"贞洁的、禁欲式的生活"问题,我们似乎也更深入地理解了文森特苦行的涵义。他几十年如一日以苦行自虐,大概不仅具有宗教的指向,也是一种自我限制的具体方式。换句话说,文森特的苦行具有肉体和心灵(尤其是心灵)的双重涵义。从心灵上说(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永远(即便在巴黎)是一颗童贞的麦粒。 极为有趣的是,在文森特的最后时光(欧韦时期),有人发现他只要一看到少男少女接吻就会脸红,还有报道说,有人曾撞见他在林子中手淫。我认为这类例子都是文森特之童贞的侧面证明。参见David Sweetman,Van Gogh: His Life and HisArt, p/340.
不,我们的文森特没有变,尽管他反感组织性的基督教,但在内心深处他永远是个基督徒。在他眼中,就像在他所看到的那些马的眼中一样,"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神情"。他不可能真正属于巴黎,哪怕他初到巴黎时会有一番自我调整,去适应这座巨大而浮华至极的城市。从他初到巴黎时的一幅自画像看来,至少在装束上,他尽可能按照巴黎的要求作出了改变,戴上一顶多少有些夸张的黑帽子,穿上了大衣。但那又有什么呢?正像他自己所说,那不过是" Z( 像完成任务一样 Z) "去适应"所谓的文明"而已。是的,还有女人,尚未完全摆脱"肉体的季节"的文森特(离开纽恩南时他才32岁),自然也不可能摆脱对女人的需要。这次在巴黎,至少有一位有身份的女人与他有过特殊关系,她就是塔波宁咖啡馆的女主人、大约10年前柯罗和德加著名的模特塞加托里·奥古斯汀娜,他为她画过两幅肖像(至少一幅)。 Ingo F/Walther and Rainer Metzger, Vincent van Gogh: The CompletePaintings. pp/206, 293.
当然,引出这场讨论的,是艺术家内心、头脑以及画布上的"精力"("精子般的活力"或"生命的活力")问题,从该信内容来看,文森特高度重视这一问题,并把它与"贞洁的、禁欲式的生活"密切联系起来,然而最终,这个问题还是被文森特归入了"文森特之爱"的范围之中。在接下来的论述中,他极其细腻而清楚地表达了自己对另外那些"跑到磨盘中去了的麦粒"的态度,界定了自己与她们的关系,就像5年前在海牙"堕落"时一样认为,妓女是他的姐妹。他甚至通过常常用于自身和艺术家的"流放"一词,来为妓女生活的"内在意义"作出阐释,这一阐释虽然多少有些牵强,但也包含着对"所谓的文明"(即"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之本质的深刻洞察 参见《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特别见第5章。又,文森特对妓女的态度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卡夫卡那句著名的"箴言":"我经过妓院就像经过所爱者的家门。"(同上书第222页。)将这两位著名的"饥饿和流浪艺术家"在这一问题上的态度相比较,更能领会其中深刻的涵义。从这种意义上说,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凡·高与卡夫卡一样,也是"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之自觉或不自觉的反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即是"所谓的文明"的反抗者。 : 至于妓女,与其说我怜悯和同情她们,不如说我对她们发生了认同和共鸣。
文森特此次巴黎时期(刚好两年)的30幅自画像无一例外地告诉人们,他不属于巴黎。从他刚到巴黎后不久的一幅肖像(由他在科尔蒙画室所结识的画家J·拉塞尔所作)中,人们看到一位饱经苦难、忧郁、阴沉、但却坚定而严肃的使徒形象,在从上衣口袋里掏一支铅笔的当儿,顺着手势从画面深处向观者侧过头来,其神情高贵而又让人无法抗拒。后来,图卢兹-劳特累克所作的《凡·高肖像》也印证了这一点。在劳特累克那幅肖像画中,文森特坐在塔波宁咖啡馆中一张空荡荡的桌旁,他两拳相触,两肘笨拙地平放桌面,支撑着略略前倾的身子,眉头蹇促,略显茫然和焦虑,孤独地向侧前方望着大概是窗外的什么地方,桌面上只有一杯跟他一样孤零零的苦艾酒。这是他抵达巴黎一年多以后,其时,他在艺术上已经取得更进一步的重大进展,画出了他"印象时期"的大部分代表作;然而,在给小妹威廉明娜的一封信中,他却忧郁依旧,"沉重得让人难以承受",以哲人和使徒的口吻,谈起这样一些真诚而阴霾的思想: 你自己可以看到,在大自然中,许多花朵被踩碎了、冻坏了或被太阳烤焦了;而且,并非所有的麦粒都会回到泥土中去,在那里发芽和再生,相反,绝大多数麦粒得不到自然的发展,而是跑到磨房中去了……
在他1887年年初左右的作品中,还出现过"可怕的、动物般的、显然是妓女一类的女人肉体"。
据文森特说,他在莫泊桑、左拉、福楼拜、贡古尔、都德等人的作品中找到了所需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在《圣经》的精神中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如果语言和文字仍然还是这个世界的光明,那么我们就有权利、也有责任认识到,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我们应该以这样一种方式言说和写作:它能让我们找到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可以同早期基督教革命中清澈无瑕的良心相提并论——同样伟大,同样美好,同样自然和真实,同样有力量,能够给整个社会带来变革。
至于他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