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的文森特虽然对博里纳日已有某种切身体会,但还充满着宗教式的浪漫热情,其中不用说也融和着亲切的人生、自然和艺术之爱。在到达之后大约一个月,在圣诞日后一天,他第一次写信向提奥谈到他在这里的工作和生活,其中情不自禁地大谈"极其优美如画、非常独特"的风景:
在我们的北布拉班特,我们有栎树林子,在荷兰有桩柳;在这儿,园子、田地和牧场周围尽是些山楂灌丛。眼下,映衬着积雪,产生了强烈的效果——就像福音书的书页一样。 书信127号。
一个人可以在这里过上好几年,但要是他不到井下去,他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事情的本来面目。 书信129号。 马凯塞煤井的井下历险大概深深震动了文森特的内心世界。在此之后,文森特大约又有3个月的时间没给提奥写信。然而,导致这种沉默的,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在博里纳日看不到画;一般说来,人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画。……然而,这里的乡村风景却极为优美、极为独特:事实上,每一样景物都在说话,都充满了个性特征。最近,在圣诞节前阴霾的日子里,大地盖满了雪;……这里有凹陷的道路,两旁长满丛生的荆棘,以及长木瘤的老树,这些老树的根奇形怪状……几天前,我在暮色中看到矿工们踏着皑皑的积雪回家,那真是令人着迷的景象。这些人很黑,他们从黑暗的井下来到天光中,看上去完全就像扫烟囱的人。他们的屋子很小,只能叫做棚屋;它们散布在凹陷的道路两旁,散布在林子里,或者小山的斜坡上。到处都可以看到长青苔的屋顶,暮色中,灯光透过小格子的窗户,亲切地照出来。
随着传教工作的进行,文森特与矿工们慢慢熟识起来。后来,他也在黄昏时分到矿工们家中参加和主持他所谓的"《圣经》课"。在与矿工们的接触中,文森特渐渐发现,博里纳日的悲惨不仅在于井下的危险,也在于生活的艰辛。例如,与他的寄宿处相比,工人们的棚屋就差多了。更令他震惊的是,在大约3万名矿工中,14岁以下的童工就将近3千,其中女童工人数大约2千,大多数从8岁开始就下井做工了。在井下,年青女工与男人混杂相处,没有界限。由于长期少见天日,由于极度的劳作、缺乏营养和疾病的折磨,大多数矿工都显得身体虚弱,脸色苍白,像被霜打了似地疲乏和憔悴,未老先衰。女人们尤其如此。而矿工们自己的说法则是:"这儿只有病人照顾病人。"或者:"穷人是穷人的朋友。"……大概正是由于这种种原因,许多人才认为博里纳日特别需要神职人员。
他身上没穿衬衣,脚上没着鞋子,我们发现他用麻袋做衬衣穿。 The Complete Lettersof Vincent van Gogh, vol1, p225. 以下有关内容均参见此处(书信143a)。 好心肠的邓尼斯夫人不理解文森特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他回答说:我和基督一样是穷人的朋友。他还在离井口更近的地方物色了一间条件更差的茅屋,并开始搬到那里去。仁爱的邓尼斯夫人颇为担心,在她看来,在那样的茅屋中生活,跟动物没有什么两样。她觉得文森特有些不对劲,"与所有的人都不一样",遂致信文森特的父母。可怜的老父亲本来就放心不下他的大儿子,闻讯后即刻不辞辛苦和昂贵的路费赶来博里纳日。据说,父亲看到他的儿子躺在草垫上,瘦得皮包骨头。屋子里吊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几名被饥饿和苦难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矿工挤在他周围。父亲把文森特领回邓尼斯夫妇家,在几天时间里与文森特朝夕共处。他们一道拜访了该地区3名教会指派牧师和一个矿工家庭,一道在雪地里散步,父亲还出席了两次在矿工家中举行的"《圣经》课"。父亲的探望使文森特的心理状态多少得到一些调整,也同意不到那间茅屋中去了。
新年新气象。从无薪见习助手这一最低的起点,文森特往前迈出了一步。教会对他最初的工作表示了肯定,决定从1879年1月至6月聘用他为临时助理传教士,发给微薄的薪金,作为进一步的试用,到期后再根据具体能力和表现决定去留。尽管实际情况与过去并无本质区别,但毕竟是一个进步,文森特怀着喜悦的心情投入了新一年的工作。
然而,文森特整个身心中更大的倾向是对上帝和人的爱,是真诚,是朴实。不管他的艺术之爱是多么"入画"、多么与生俱来、多么强烈而有个性、多么热情而美丽、多么执着而顽强地要表现自己,都不可能阻止他看到事情的真相。他早晚会发现,这里的惨淡景象超出了他的想象,与他素所憧憬热爱的人生、自然和艺术境界正所谓天壤之别。至少不可能美好得"就像福音书的书页一样"。
差不多三个月时间他没给提奥写一个字。在此期间,文森特的言行举止大概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寒冷的早春,他从原来较好的寄宿处搬到靠近矿井入口处的邓尼斯夫妇家去了,从而进一步靠近了他自己命运的深处。多年以后,邓尼斯夫妇的儿子回忆说,文森特初到时穿戴体面整齐,但很快便放弃了原来所有的衣着,从里到外与矿工们打成了一片,成天忙着传教,四处奔走看望病人和伤员。他尽其所能帮助别人,能给的东西,他都给别人,诸如面包、衣物等等。也许在这一次,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所谓"仿效基督"的含义。
也许,他那充满艺术之爱的眼光总是倾向于在四周环境中选择"如画"的风景(或者说,把四周环境"看成"如画的风景);也许,圣诞节前一场瑞雪掩盖了博里纳日的真相,相反让他想起了"农民勃鲁盖尔"的那幅名作《雪地中的猎人》,也让他想起丢勒的版画《死神和骑士》的道路风景,以及T·马里斯乐观浪漫的雪景。放眼望去都是皑皑白雪,鲜明地衬托出暗色的棚屋、道路、树枝和灌木丛。甚至连装了袋的煤堆也像积雪的小山。
父亲走后不久,文森特体验了一次"极为难受的感觉",据他说"比第一次乘船渡海还要难受"。他跟随一位在井下做工长达33年的老矿工,第一次下到了一座名叫马凯塞的矿井井下,那是周围地带最老、也最危险的煤井之一。许多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在那里——死于地下水、坍塌、毒气、瓦斯爆炸等等。活着的人则在地狱般的工作环境中无休无止地承受着苦役。他在信中向提奥生动地描述了井下的境况:……粗糙的坑木支撑着狭窄而低矮的坑道,坑道侧壁是一排洞窟……每个洞窟里都有一个矿工,身穿又肮又黑的粗麻布衣服……凭着一盏小灯的微弱光线紧张地采煤。在某些洞窟里人还可以站着,但在另外一些洞窟里就只有躺着了。……整个情况多少有点像一座地下监牢的阴暗通道……有些洞窟在渗水,在矿灯的照耀下产生出奇怪的效果…… 书信129号。
文森特既看到了矿工的本色,也看到了可怕的现实对人的压抑。他习惯于向外部世界进行"心理投射",可这一次似乎却相当具有思想的平衡力和控制力。文森特自己天性朴实、热情而善良。他习惯于把世界和人生看得十分美好。偶尔瞥见世界和人生的真相,他也不过一带而过,就像在伦敦教堂里的圣餐仪式上他发现了某种真相时一样。然而至少,这一次,在近千米深的马凯塞煤井下,他亲眼目睹了真实的现象,并作出了一个肯定是正确的判断:
到圣诞来临时,文森特已经完成了好几次传教活动。在瓦斯姆斯一处能容纳近百人的新教徒聚会场所,面对着矿工和他们的家眷,他有针对性地讲了三个寓言:芥末的种子,凋谢的无花果,以及天生的盲人。芥末的种子意味着上帝的国,最初十分卑微,但是悄悄地成长,最后成为空前的盛况。凋谢的无花果象征最初的犹太人,他们没有见到耶稣降生就死去了。而通过耶稣让盲人睁眼看世界的圣迹,文森特告诉他的听众,那些过早死去的犹太人也将因为基督之爱而重新睁开眼睛。
然而,真正令文森特震惊的是,他发现矿工们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看待自己的苦难和生活: 就像陆地上的海员想念大海一样,矿工也宁可呆在地下,而不愿回到地上,哪怕他们在地下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和艰苦。这里的村庄看上去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就像被荒废了一般;生活在地下进行,而不是在地上。 书信129号。
看来,在大地和天国之间横亘着难以穷尽的距离。这一次,文森特大概要经受真正的考验了。就像他一直所憧憬热爱的人生、自然和艺术之爱与博里纳日现实的尖锐对比一样,他心中肯定充满了剧烈的斗争。关于这一点的一个重要旁证是,博里纳日成为文森特一生中给提奥写信最少的时期。从1878年年底到1879年6月这段见习和试用期,他写给提奥的信总共只有4封。在此之后,他被教会免去临时助理传教士身份,但自行继续留在博里纳日自愿传教直至1880年9月,此间他写给提奥的信也只有6封。而在整个博里纳日时期,他所经历的事情却是那么多,那么惊心动魄。博里纳日,它将是文森特人生之路最为悲壮的转折点。
他最初寄宿在小贩汉根家中。从住处到瓦斯姆斯有半小时的路程,沿途要穿过几处矿井,井旁矗着高高的、安装着升降机滑轮的井架,堆着用来支撑矿井坑道的坑木。当时,比利时和法国北部的煤矿环境非常恶劣,工人们几乎完全还是手工操作,危险不知什么时候就降临到头上。在深达1公里左右的井下,在那些弯弯曲曲、不见天日的潮湿坑道里,惨剧时有发生。就在文森特到达前不久,一处矿井刚刚发生了一场瓦斯爆炸。在一处墓地里,文森特从墓碑上了解到,一次井下事故夺去了10条生命,另一次则夺去20条。博里纳日,人的生命不值钱。
文森特知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在井下,就是什么也不干,人的感觉也是那么难受。在井下,天空看上去就像夜晚的一颗星星。他对矿工们的命运深感同情,同时也表现出颇有点自责的自知之明: 在井下,人就像第一次乘船渡海一样难受,比那还难受;幸好,呆在那里的时间不长。矿工们习惯了,然而,他们还是怀着难以克服的恐惧和害怕,这样的感觉当然会始终伴随着他们。 书信12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