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再次暂返家中作有关准备。一旦心理的张力得到缓和,他的艺术之爱又自然而然浮现出来。在埃登的几天,他没有去预习功课,而是以伦勃朗的《木匠的房子》为题材写出一篇文章,并画了不少素描。在前往学校途中路经布鲁塞尔时,他又以一家小酒店为背景,以《煤田》为题,创作了一幅画作。然而,正如我们多次指出,文森特的艺术之爱总是与他整个的人生血肉相联。在把《煤田》一画寄给提奥的同时,他在信中满怀同情地描述了途中所见的矿工们。他的心似乎已经越过了教会培训学校,直接飞到悲惨的博里纳日煤田去了。无论是艺术之爱还是宗教之爱,都典型地反映了"文森特之爱"任情率性的特征。它朴素、真挚、热情、感人、博大,然而却倾向于与现实世界中被普遍认同的思考模式和行为模式相背离、相冲突。
无论如何,文森特不会轻易放弃,他坚信自己肩负着神圣的宗教使命。在埃登家中,文森特继续做说服父亲的工作,请父亲出面给他以支持,让他前往欧洲最艰苦的博里纳日地区为上帝服役,证明他自己。另一方面,教会学校的领导大概也觉得,断然地完全将一位牧师之子拒之门外,恐怕不太合式。多半是富于同情心的皮特森牧师起了关键作用,当父亲致信校方,要求给文森特最后一次机会时,教会和校方居然开了绿灯。他们作出决定,同意文森特前往博里纳日煤田,作为没有薪金的见习传教助手工作一段时间,如果表现合格,则进一步向他提供一个临时性的助理传教士职位。无薪见习助手,这比父亲提奥多勒斯最初不愿设想的教义解答人员还等低一级。然而,文森特自己仍然深感庆幸。毕竟,他终于有机会尝试自己最深切的意愿,在一个奉献自身的、谦卑的位置上证明他自己。又是一个圣诞节快到了!在圣诞节前夕,文森特出发了。他正在仿效基督,到充满着人间苦难的地方去。他从布鲁塞尔乘火车抵达中世纪文化名城蒙斯,再从那里下到博里纳日矿区,开始了他早年人生中最壮烈的遭遇。
无论到底是什么原因,结果令人再次为文森特大担其忧。就像现代人所谓的"多动症儿童",文森特居然在课堂上坐不住。这还不仅仅是说他依旧应付不了学校的课程。文森特上课时居然拒绝坐在课桌后面,他像农民或工人所习惯的那样蹲在地上,把书本放在膝盖上艰难地保持着它们的平衡。就像他的脊背愈加前倾和隆起一样,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养成了这一习惯,这大概是强大精神压力和自卑心理的结果。吃饭时他也习惯蹲着,而且总是倾向于一个人独自用餐,即便在埃登父母家中也是如此。不难想象,他在课堂上也无法集中精力。在一次语法课上,老师向他提问:"这是与格还是宾格?"他的回答竟是:"先生,我真的不在乎。"造成这种状态的,不知是否另有其他的原因。文森特到校后不久便知悉,阿姆斯特丹斯特里克舅舅的女儿克依新寡了。她年轻但体弱的丈夫沃斯因肺病去世。文森特内心也许浮现出这位表姐身着黑衣为沃斯举哀的形象,他大概还进一步联想到米什莱在《爱》一书中所描述的那位黑衣女子。不管由于什么原因,文森特的反常行为有增无减。在一次课堂上,老师让他解释"悬崖"一词,他却向老师提出能否在黑板上用画画来回答这个问题。不用说,老师拒绝了他。但文森特不罢休,老师下课离开后,他任性地走到黑板前要把"悬崖"画在上面,一位同学从后面悄悄走上来拖住他的衣角想把他拉开,文森特转过身来,挥拳打在那位同学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流。在场的同学们都无比吃惊,文森特自己大概也如此,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失控的行为。
三个月的试读期限很快就到了。其结果可想而知。似乎没有充分的理由责怪这所教会培训学校的老师们。即便把文森特的上述行径看作非主流因素,也很难让他们作出同意文森特继续学业的决定。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每当老师要文森特完成模拟传教的练习,他就总是拿出预先想好写在纸上的布道词照本宣科!如果说别的事情还可以考虑,那么这件事情则完全无法通融。这所教会学校属福音派,福音派以关心工业社会中下层劳动人民的疾苦为己任,特别强调即席的和发自内心的布道能力,因为这才有可能接近和打动那些被可怕的劳作和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
父亲一筹莫展。他虽然性情平和,但也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而且,他对大儿子既寄予希望,也深为担心。文森特一再把大好事情搞得一塌糊涂,使得老父亲感到极度的焦虑。举目四顾,似乎只有布鲁塞尔郊外还有一线希望之光,那儿最近新办了一所教会培训学校,培训合格的学员将被送往比利时南部靠近法国边境的博里纳日煤区,那是当时欧洲境内最恶劣的工业地区。那儿的工人奴隶般生活在难以想象的艰苦、贫困和肮脏之中。那儿的神职人员似乎数量不足,正好为文森特提供可能的机遇。
这就是文森特身上的悲剧之一。一方面,他身心充满了浑然、博大、庞杂的"文森特之爱",另一方面,他又常常苦于找不到相应的表达形式。在许多方面(爱情、宗教、艺术、交往等)都是如此。也许我们能够说,这首先是因为"文森特之爱"过于浑然、博大和庞杂,本来就难于找到相应的表达形式(或者说通常的表达形式),其次,更重要的是,在多次表达受挫之后,他心理上逐渐形成了既定的表达障碍,使得本来可以正常进行的表达也无法进行。越是这样,他越是急于表达,最后形成某种不良循环,渐渐把他引向一种特定的心理定势中。在这样一种心理定势中,文森特只有两条出路——而且就现实而言只有一条,那就是在致提奥信中无休无止地倾诉。另外还有一条路不属于现实,只属于未来:那就是久久地"孵化"。文森特,他总的说来被封闭在自己人格结构、心理状态和表达障碍的"蛋壳"中,如果他找不到通常的方式冲破这层"蛋壳"(他多半难以找到这种方式),那就只有久久地"孵化",痛苦地等待,直到最后以一种异乎常人的特殊方式脱颖而出。当然,另外还有一条窒息或死亡的路,但那条路大概不属于文森特。
在试图将这一想法付诸实施的过程中,提奥多勒斯向远在英伦的斯莱德-琼斯牧师(他是这世上理解文森特的极少数人之一)去信求助。可敬的琼斯牧师闻讯立即赶来。经过认真商讨和若干准备,两位牧师及文森特三人一道前往布鲁塞尔郊外那所教会培训学校。不出所料,这所学校正好适合文森特的情况。学制不是六年而是三年,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学习也偏重实践而较少经院气息。在他们会见的校方人员中,有一位皮特森牧师,他有意收留文森特,但又没有左右局面的能力。是文森特自己帮了自己一把:来自英国的琼斯牧师不会法语,于是文森特临时充当了翻译,并给校方人员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最后,他们决定让文森特先试读三个月,届时再酬情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