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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人:凡·高 作者:林和生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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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初恋和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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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此为止我们所感受到的,并非"文森特之爱"的全部。1873年金秋,文森特在写给两位朋友的信中,与他们讨论了季节问题。他认为他很难说自己最喜欢什么季节;他相信自己喜欢所有的季节。"过去的画家们几乎不画秋天,而现代画家们又过分偏爱秋天,两者都不可取。"在信的结尾,他"随信附上另一幅关于秋天的画作",不过,这幅所谓的秋天画作乃是一段文字,摘自当时正如日中天的法国著名历史学家、传世名作《法国革命史》的作者米什莱的一本闲书《爱》。这是一本关于女人和情爱的"准教科书",作者用优美、抒情而说教的笔调对女人以及"女人之爱"大书特书:女人在男人面前是弱者,男人应该为她承担更多的分量;女人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家;女人是土地,是母亲;你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女人,可她实际上仍然还是美丽而优雅的谜;等等,等等。在文森特所摘引的那段文字中,米什莱通过一幅黑衣女人肖像画所引起的回忆和联想,来表达自己对女性的认识:

然而不管怎样,从尤金妮亚身上,文森特找到了他自己的感觉。 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像她和她妈妈之间这样的爱。请为了我而爱她吧! 见文森特致妹妹的信。转引自Jvan GoghBonger,Memoir of Vincent van Gogh.

房东女儿尤金妮亚,时年19岁,为自家开办的幼儿学校担任教员。这位少女行为举止颇为规矩,始终带着中学生时代所受教育的痕迹,与她和蔼可亲的母亲洛伊尔夫人刚好形成对比。多年以后,她果真成为一名中学女教员,其时留下来的一帧照片表明,她的性情并未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所柔和。

当文森特回到海尔沃特家中,亲人们惊讶地发现他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形容消瘦,少言寡语,郁郁不乐。对家族精神气质有着较为自觉认识的父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就像早年在蒂尔堡市就读时一样,文森特再次发作了较为严重的精神抑郁症。亲人们急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每当他们提出问题,文森特总是缄口不语,望着半空发呆。整个假期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几乎也没有给提奥写信,只是当后者来信询问回程行期时,写了短短几行字作答。

我们不由自主又想起北布拉班特原野上(它的麦田、栎树、松林和石楠间)那位满头红发、热爱许多许多事物的孩子,那位诞生在津德尔特(他的耶路撒冷!)的孩子。日后,他会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自称"圣灵"。 参见保罗·高更:《忆文森特》,载博戈米拉·韦尔什-奥夫沙罗夫编:《凡·高论》,刘明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或参见本书第11章,第3节。 他似乎的确禀有圣徒品质,此生似乎的确为朝圣而来。故乡就是他的圣地,他历尽人间艰辛、终其一生想要寻找的,不过仍然是圣地般的家园。命运和大自然在他身心所播下的种子,在人生之路的骤风骤雨中绽放和生长。而他那一句为我们反复引述的话语则的确如圣徒箴言般感人肺腑,也是对他自己人生之路的最好概括:但我始终认为,理解上帝的最好方式,是爱许多许多事物……爱你所爱,这样你就会更了解上帝——我就这样对自己说。然而,一个人必须带着高尚、严肃和亲切的同情心去爱,带着力量去爱,带着理智去爱;而且,一个人必须永远努力让自己了解得更深、更好、更多。这是通向上帝之路,这是通向坚定不移的信仰之路。 书信133号。

自从回到英国,我绘画的爱好便中止了,但是,总有某个时候或许会重新拿起画笔。眼下我正在阅读大量的书籍。 书信20号。

一方面说,尤金妮亚事件是文森特生命之路上的一个必然。由于文森特生命的特殊性,一般说来,不是尤金妮亚,就是别的一位女性,通过某种具体的人生事件,导致他走上某一条"文森特之路"。回顾起来,初恋受挫及其随之而来的转折,其实质是"文森特之爱"的集中和突破。在初恋受挫之前,所谓"文森特之爱"的表现形式,可以认为是一种类似其同胞斯宾诺莎之哲学的、浑然博大庞杂的泛神论之爱,而初恋受挫则将这种能量巨大的情感集中起来,既作为基础,又作为背景,发展升华为同样热烈、虔诚、执着、但是高度专一的基督教上帝之爱,以及后来由此转义而来的艺术之爱。

这本诗集中还有一首,其内容是描述柯罗的一幅版画,你或许很想读到它,因而也抄寄如下…… 书信25号。

然而,在凡·高后来与其他女人的恋爱中,米什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重新恢复,与过去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成为与米勒一样的"父亲")。参见书信155号、160号、161号等。直到16年之后,即去世前半年,在圣雷米的精神病院中,他仍然如此这般谈到米什莱:"夏凡纳的《男子肖像》对于我始终是理想的形象……还有他的《女子肖像》,那是一位已不再年轻的女子,然而,正如米什莱所看到的,世上并没有衰老的女人。"参见书信617号。事实上,米什莱在《爱》一书中所礼赞的那位黑衣女子,不久后作为"上帝的天使"形象,出现在凡·高生平第一次传教所宣讲的布道词中,其重要性可以想见。参见书信79号,以及The Complete Letters of Vincent van Gogh,vol.1,p.90-91。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文森特在假期中埋头画出了许多习作。在这些习作里,似乎混杂着对自己家庭久别之后的深厚感情、以及对远方伦敦那曾经是"非常快乐的家庭"的忧伤眷念。母亲在致提奥的信中如此评论说:"文森特画出了许多好作品:卧室的窗户、前门以及屋子的整个这一部分,他还画了一大幅关于他伦敦寓所的素描,是从他居室的窗户看出去的样子。这些画相当出色,对他自己来说意义非同一般。" 参见J.van GoghBonger,Memoirof Vincent van Gogh.

然而,如果用人们回顾重大历史事件时惯常的那种眼光,我们会发现一种惊心动魄的细小因素出现在文森特个人事件的地平线上,悄然并且森然地逐渐向事件的中心发展。

正像你看到的,这幅小画画在埃德蒙·罗歇《诗集》的扉页上。在这本诗集中有些非常动人的诗,肃穆而悲哀;其中一首开篇和结束如下:……

然而,我是否已经在阿姆斯特丹或海牙的博物馆里见到过她?她[也]让我想起尚帕涅画中的女子(注意,那是在罗浮宫)。她是如此真实,如此真诚,足够聪明,然而又那么简单,没有[一般人所怀有的那种]必要的心思,没有想到过要把自己从满世界的阴谋诡计中解救出来。这个女子在我心中已经有三十年了,她总是浮现到我头脑里,让我想到这样的问题:"她姓什么?遇到了什么?她是否有过幸福?她如何得以战胜这世上的众多困难?" 转引自书信11a号。

文森特寓居在洛伊尔家中。这个"非常快乐的家庭"令他如此之快乐,以至给朋友写信所用的结尾都是那么喜形于色的样子:"像过去一样紧握你和威廉的手,直到把它们握痛为止!" 书信13a号。

米什莱关于女人的上述认识,似乎符合了文森特内心的什么东西。后来,尚帕涅的那幅《女子肖像》作为他最珍爱的画作,与他所特别崇敬的米勒、伦勃朗和雷斯达尔大师、情有独钟的范·德·马丁等并列,挂在他寓所的墙上。甚至,画中女子身旁椅子上所放的书,被他设想为她最喜爱的书,后来也成为他自己最喜爱的书。黑衣女人的意象成为他身上一个复杂的情结。作为这种情结的一种投射,他居然另外找到了一幅黑衣女子肖像,那是17世纪一位法国无名画家的作品《哀悼和悲痛中的女子》;似乎可以认为,这幅画对文森特产生了更为强烈的震撼:差不多8年以后,他甚至面对生活中一位真实的、由于新寡而处于哀悼和悲痛中的黑衣女子演出了一幕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 参见书信30号,书信31号等。又,那场爱情即凡·高对表姐克依的爱情,参见本书第8章。

这封信一反他通常的兄弟之情、热情洋溢和兴趣广泛,相反显得沉重、严肃、质疑、就事论事、一无反顾,颇有些面对某种批评努力要捍卫自己的样子。这似乎表明他正在道德和宗教的殿堂徘徊。

这些书中有一本是乔治·艾略特的《亚当·比德》,文森特大概十分认同于书中那位不幸的英雄,当他所爱的姑娘怀上别人的孩子之后,他仍然对她保持着忠诚。小说中那种无望的爱情与感人的忠诚纠结难分的气氛,显然与文森特当时的心境十分投合。一度,他试图重圆旧梦,但最终仍不得不放弃幻想。

不要为你的生活太容易而难过;其实我的生活也是如此。我想,生活的道路很漫长,而那个时刻也将来得很快,其时,"另一个人将容纳你,带你到你所不愿去的地方。" 书信23号。

一种艺术情调的浓郁氛围,与那位女子形成柔和的反差,她的服饰非常朴素、端庄、高贵,黑色(或灰色)的丝绸上点缀着丁香色的丝带,几乎不可察觉,然而却平添光彩。

在愁闷抑郁的光阴中,文森特对两份插图刊物《图文》和《伦敦图片新闻》越来越有了感情。这是两份面向并且同情劳动阶层的刊物,其宗旨是要撼动公众的社会良心,让他们对不公正的社会现象有所关注:在这个工业帝国的世界之都,在它的繁荣和文明背后,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贫穷、不幸、丑陋和罪恶。肮脏的贫民区,孤弱无助的孩子,劳苦民众和失业的大军,条件恶劣的监狱,背街的乞丐和罪犯,残酷的掠夺,浸泡在劳动阶层血汗中的享受和奢侈……这两份刊物让文森特想起了他在伦敦东区(当时著名的贫民区)所见到的种种景象。过去,在饱满的精神状态下,尤其在对尤金妮亚的幸福情感中,这些现象被他压抑到无意识中去了,此刻又被唤起,进一步与故乡北布拉班特麦田上的朴素情感相对照,与亲爱的"米勒老爹"所引起的感应和所施予的教化相呼应,逐渐将文森特引向一种特定的、深刻的精神状态。

直到1875年2月,文森特致信提奥,开篇就告之"我已差不多为你抄好了一本小书[文森特最喜爱的诗歌抄本],我想你或许会满意"。接着他又像过去一样大谈艺术,并在信中大发感慨:"多想你在这儿!我们一定要安排这样的时光!我多么渴望向你展示我的房间呵!"跟着的下一封信,他也是一开始就为提奥对《亚当·比德》书中人物的评价而欢呼。接着又一如既往、如诗如画地向提奥描述比诗画更美的眼前风景。他告之提奥已经寄去一些书和画,其中包括勒南的名著《耶稣传》。然后,他宛如潜心苦索后大彻大悟、慈悲为怀般地感慨,谈到人之爱,并再次引用了《圣经》:

至少从现存书信看,此后半年(包括当年10月-12月暂时调往巴黎工作的时期),文森特与提奥之间一度中断了联系。甚至连米勒去世这样对于他本属压倒性的事件,文森特也未作出任何反应。 当年10月,上司(包括森特伯伯)暂时将凡·高调回高比尔公司巴黎总部工作,意在帮助他从反常情绪中恢复过来。然而,当年圣诞,文森特获假从巴黎回到荷兰北布拉班特海尔沃特家中,说服了父母,并通过森特伯伯的关照,于当年12月再调返伦敦。此次重返伦敦的动机不详,也许还是因为对尤金妮亚心存幻想。可以揣想,此间他于道德和宗教方面的浸染必定颇深。有报道说,他甚至在私下里把荷兰文的《圣经》翻译成其他文字。参见Ingo F.Walther and Rainer Metzger, Vincent van Gogh:The CompletePaintings.p.704.

我的寓所多么令人满意。哦,美满富足的生活,哦上帝您的赠予。 文森特致父母。转引自J.van GoghBonger,Memoir of Vincent van Gogh.又见David Sweetman,VanGogh:His Life and His Art.p.49.

1874年伊始,公司领导提升了文森特的薪金。春天里,他开始筹划故乡之行。北布拉班特原野上的麦田、栎树、石楠和松林在召唤,而且,大妹安娜想到伦敦来找份工作,文森特从故乡返伦敦时正好给她作陪伴。6月下旬,在筹划久矣的故乡之行启程之前,文森特终于向尤金妮亚表白了自己的爱情。

7月,文森特和大妹安娜一道回到伦敦,最初仍然住在那个曾经让文森特感觉"非常快乐"的家庭。现在,妹妹在某种程度上担负起了照顾哥哥的任务。文森特似乎一时还不能完全从过去的感觉中走出来。

如果将凡·高称为"天才"的话(其实这样的称谓对于凡·高似乎很不恰当),这就是所谓"天才的自我锤炼",是许多天才人物本质的起点。

用我给你的钱,你一定要去买阿尔方斯·卡尔的《绕着我的园子旅行》一书。一定要买——我想要你读这本书。 书信21号。 ……

随信寄上一幅小画,作于上个星期天,那天早晨,我房东的小女儿死了;只有13岁年纪。我画的是斯特利塞姆公地,那是一大片草地,长满了槲树和金雀花。刚好下了整夜的雨,地上湿透了,初生的春草新鲜碧绿。

差不多从浸染于道德和宗教的思考并有所彻悟之时,这样一个在致提奥信中前所未有的结束语就开始经常出现,并往后延续,贯穿了他整个一生的书信。似乎可以认为,这一用语表达了某种人生态度上痛定思痛的坚定或执拗。天性粗朴率真、我行我素、不无偏执的文森特大概是要一意孤行下去了。有什么办法呢?那浑然、博大、庞杂的"文森特之爱"需要表达,而世间单一或有局限的对象不仅无法为他提供相应的空间和容忍,并且还与他在根本问题上彼此存在着诸多歧异。因而,他只能走向别的维度。只是,并非随便另外一种维度就能满足文森特特定的需要,而且,能够满足这一特定需要的维度,其本身必然是难以寻觅。新的维度一方面要能够向他提供足够的表达空间,另一方面要能够给他禀予足够的精神勇气,以便在异己的日常世界中维系日常的生存。然而,问题更微妙的一面也许在于,要进入这样的维度,当事人本身就首先需要足够的精神勇气。对于文森特,这样一种维度是(或只能是?)宗教,更准确地说是基督教。就在从伦敦向提奥寄出的最后一封信后面,文森特抄附了著名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宗教作家勒南一段精辟的文字,就所谓"终极关怀"的层面而言,它们准确地表达了经典的西方基督教情怀,也传达了文森特彼时彼地的价值走向和精神状态。

文森特似乎从初恋受挫的可怕打击下恢复过来了。那浑然庞杂、摇曳多姿、溶汇交融、同体大悲的"文森特之爱"又开始蓬勃生长:

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他布置了提奥托人带来的一束草和一个用栎树叶编制的花环,它们让他想起北布拉班特黑土上的麦田、石楠和松林,想起过去所有那些美好的时光。正是在这个"快乐的家庭"中,从这金秋的日子开始,文森特经历了他人生第一次恋爱,与女人发生了第一次本质的遭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知道文森特在伦敦时期对米什莱的特别喜爱究竟是原因还是结果。

文森特逐渐对他一直在研读的《圣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热情。1874年8月10日,文森特在给提奥的信中开篇就不由分说接二连三引用《圣经》,不仅在形式上前所未有,而且在动机上也显得神秘莫测:"你们依据肉体来作审判;而我不作审判。""你们之中如有无罪的人,让他先向她扔石头。"

就在极度良好的自我感觉中,他与房东一家人欢度圣诞。随着爱情感觉的发展,文森特内在的艺术抱负也一度强烈地萌现。他不时寄给家里一些习作,大多有关他那个"快乐的家庭"。母亲则及时作出肯定的评价:"我们现在能够确切地想象文森特的新居是什么样子了,他画得真好。"近十年后,文森特在遭受人生挫折、并为艺术而亡命异乡的当儿致信提奥:"多少次,在泰晤士河堤上,或者从公司所在地南安普敦街回家的路上,我站在黄昏里不停地画,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透视法是什么,我可以避免多少不幸,到现在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呵!"那段时间,文森特经常邂逅为他所尊敬并在当时旅居伦敦的著名荷兰画家·马里斯(其兄J·马里斯在海牙时期对文森特颇有影响),然而,由于羞于言说,他那很大程度上受爱情激发的内在艺术热情未能得到正常的表达和必要的帮助。参见J.van GoghBonger,Memoir of Vincent van Gogh.

一个月后,兄妹俩搬到一处新的公寓去了。这处公寓不提供饭菜,使生活显得格外沉闷不便。后来妹妹在伦敦以外的韦林找到了一份学校教员的工作,文森特独自一人的情形就更其凄然了。正如远方的母亲所体察到:"公司下班得那么早,傍晚又如此漫长,他一定很孤独。但愿这不会给他带来伤害。"父亲的关切颇有些阳刚意味:"虽然洛伊尔家不像有些家庭……但还是不懂得文森特的希望,这一定极大地伤害了他。"森特伯伯则坚持他应该多与人群打交道:"对于掌握你的业务,这是十分必要的事情。"然而,文森特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低沉,给亲人们的信也越来越少了。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发生这一切、写下这一切的同时,文森特已基本明了自己的处境。他知道自己在人们眼中已经与"怪人"无异了。初恋受挫以及随之而来对道德和宗教思考的浸染,使他整日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公司的工作被他搞得一塌糊涂,自己的远大前程毁于一旦,森特伯伯及众多亲人和上司的心血、栽培、期望全都化为泡影,同事对他的爱戴和尊敬似乎也成了浪费感情。

到此为止,虽然文森特的生命之路尚在展开之中,但是,这生命之路的走向,可以说已经基本注定了。从北布拉班特的原野出发,穿过自然和人性的麦田,接受了生活和《圣经》的教化,经历了由米勒这样的人所代表的文化浸染,一个人要是走上了宗教之路,那是非常合乎逻辑的事情。从本质上说,文森特的一生将是饱含宗教激情的一生,只是,此处所谓宗教的含义,正如勒南所说,最终乃是一种精神,而与宗教的组织形式无关。换句话说,文森特将与克尔恺郭尔这样的人格一样,一方面禀怀着感人至深的基督教上帝之爱,另一方面又无法在基督教的组织形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相反会与这种组织形式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这就意味着,文森特跟克尔恺郭尔或者卡夫卡这样的人格一样,最终会走向某种"私人宗教"。对于文森特而言,如果某种生命存在形式本质上能提供充分展开精神能量的空间,那么就有可能成为他的"私人宗教",或者用文森特上面所引用的话说,成为他唯一的"祖国"。从这种意义上说,可以认为文森特与克尔恺郭尔或卡夫卡这样的人一样,是人群中"为上帝所选择"的罕见个体。 事实上,凡·高将与克尔恺郭尔这样的人格一样,不仅在宗教的组织形式中找不到位置,而且一般说来在任何以组织形式出现的人群(即所谓"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中都找不到位置。可参见林和生:《孤独人格:克尔恺郭尔》,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以及《"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当然,克尔恺郭尔和凡·高与基督教组织形式的冲突,有着各自不同的具体表现。

因而,忠于你自己的见解,如果你怀疑它们是否正确,那就用主(他总不愿意说:"我就是真理。")的见解加以检验,或者用某些非常具有人性的人(如米什莱)的见解……灵魂的贞洁和肉体的纯洁可以融合。你知道阿里·谢弗《泉边玛格丽特》一画吗?还有比那位"如此之爱"的姑娘更纯洁的存在吗?……

这些素描大多反映了文森特自童年时代开始对自然事物朴素的观察和研究,有些也反映了他此时此刻独特的内心感受,还有些显然来自童年时代刻骨铭心的回忆:一只黄饅瞴一本正经的样儿,伏在自己的巢里;一只蜘蛛蹲在蛛网中央,周围的蛛网上都是些上当的蜜蜂和飞虫;一辆马车在一个人的注视中向远方驶去……与文森特在海牙时期的"涂鸦之作"相类似,这三本素描既谈不上绘画才能更谈不上绘画天才;但是,与海牙时期的画作不同,这三本素描却可以看作文森特艺术道路起点上重要的里程碑。它们的意义更多地是在绘画之外。它们表明:青年文森特首次找到了这样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在始料不及、错综复杂的人生事变和精神症状打击下,这种创造性活动可以帮助他至少暂时地从难言的不幸和痛苦中摆脱出来。

要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活出样子来,一个人必须首先牺牲掉他所有的个人欲望。对于那些献身于宗教精神的人来说,除了这种精神本身,他们将不再拥有别的祖国。人生于此世,并非仅仅为追求幸福,甚至也不只是为保持忠贞的情怀。人生于此世,其实是要为了人类(及人性)而努力认识各种伟大的事物[文森特在这里一定想到了他所崇敬的米勒],为了达到崇高,为了克服几乎人皆有之的庸俗和粗鄙。 转引自书信26号。

正如后面我们将要看到,对于文森特,最终而言,这一"祖国"是艺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满怀上帝之爱的、满怀宗教激情的、殉道般的、献祭般的艺术。换句话说,文森特的艺术之爱不是一般的艺术之爱,而是由热烈、虔诚、执着而专一的基督教上帝之爱转义而来的艺术之爱,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宗教",一种"私人宗教"。只是,在走上这样一条艺术道路之前,他首先要经历骤风骤雨的人生事变,其中包括与世俗宗教的社会组织形式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

我记得,在你的小书[文森特为提奥抄写的诗集]里我抄了海涅的《平静的海》,是吗?让我想起这首诗的,是不久前看到的一幅·马里斯的画。它唤起我美好的记忆:一座古老的荷兰小城,一排排红棕色的房子,梯级状的山墙,门前高高的阶石,灰色的屋顶,白色的门廊、窗框和檐楣。那儿到处是运河,运河上有船,还有白色的运河吊桥,一只驳船正从吊桥下通过,舵旁站着一个人;驳船驶过吊桥管理员的小房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管理员独自一人坐在里面。再远处是一座横跨运河的石桥,桥上通行着一些人,以及一辆挽着白马的马车。那儿到处都是生活:一个推着独轮车的搬运工人;一位男子俯身桥栏望着河里;妇女们身着黑色衣服,头戴白色软帽。前景是一座砖砌的码头,围着黑色的栏杆;远处,一座教堂的尖塔从一片屋顶之上升起。再往上是灰白的天空。 书信24号。文森特在这里描述的,正是他童年时代最久远、最深沉的记忆之一。这一记忆是他生命最后时期重要的系列作品《阿尔勒的朗格洛瓦桥》的创作源泉。参见本书第11章,第1、2节。

4月底5月初,科尔叔叔和特斯蒂格经理来伦敦出差,居然没有前往文森特住处探望,他们必定知道公司领导层关于文森特问题的惩戒性决定:他将被永久性地调回巴黎总部。文森特向提奥抱怨道:"我希望并且相信,我并非许多人现在想象的那个样子。"这是他从伦敦向提奥寄出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的结束语是"握手"。 书信26号。

可以认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文森特母亲的话似乎道出了事情的本质。难熬的低沉时光当然需要适当的方式来消耗,但遭受巨大挫折的感情更需要找到自己的出路。文森特想起了海牙,想起了高比尔公司海牙分公司经理特斯蒂格的小女儿贝特西。他突然产生了要送她一件礼物的冲动,为她画了四十多幅素描,并装订成3本小册子。

我很高兴你[提奥]读了米什莱,而且理解得这么好。这样一本书教导我们,在爱和爱情中存在的东西,比人们通常想象的要多得多。对于我,这本书既是启示,又是福音:"女人不会老。"(这并非是说世上没有衰老的女人,而是说,只要女人还在爱与被爱,她就不会老。)而且,像"秋天的渴望"这样的章节是多么美丽!女人是与男人大为不同的存在,是仍然为我们所不知的存在……我对此确信不疑。男人和妻子能够合二为一,即是说,他们是整体而非两半,是呵,我对此也确信不疑。 书信20号。

令后人迷惑不解的是,文森特几乎没有向尤金妮亚作出任何具有确切含义的表示。关于内心的感觉和想法,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从未邀请她外出散步或进行诸如此类的活动。换句话说,他没有作出任何尝试交流的努力。其原因大概不是别的,而是他饱满而浑然、朴拙而童贞的天性使然。

由此我看到一位女子,我看到她带着忧郁的沉思走在一座并不太大的花园,园中的花在这秋天的季节里早早就凋谢了,然而园子仍然为枝叶所遮护。异国情调的植物已经被搬进了温室,从叶落伊始的枝叶间,几座雕像隐约可见。

尤金妮亚的反应令文森特震惊:她已经与别人订婚了。绝望之余,不善言词的文森特鼓足勇气力劝尤金妮亚解除先前的婚约,未果。

从当时文森特写给家人的信中,充满了这样一些转喻式的表达,放射出光芒四射的幸福感,一方面使得那浑然博大、汹涌澎湃的"文森特之爱"因此而趋向于完满,另一方面似乎也让"文森特之爱"找到了最为原创性的、"先天综合性"的突破和表现形式。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自然:在最为朝气蓬勃的青春年华,在人生事业如日中天的当儿,在"文森特之爱"的一片盎然生机之中,爱情这枝最动人的花朵也焉然绽放。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文森特,这位以超人的热情和精力不知疲倦地、并常常是不谙事理地、有时甚至颇具"侵略性"地向外喷射各种感情的人,在爱情这种最美好、最激烈、最强劲的感情上,其表现却是那么朴拙而童贞,完全成为一种浑然情怀的、内在宗教式的、热诚而无我的青春境界。

"既是启示,又是福音"!我们不知道这真是米什莱的魅力,还是文森特在特定精神状态下对米什莱的主观投射。 不久后,文森特初恋受挫,并随之进入具有宗教狂热性质的精神状态,其时他出于复杂的心理动机建议提奥跟他一道"毁掉米什莱、勒南等人的书"。(参见信42号、43号、36a号、39号等。)

就在对米什莱开始着迷的前后,文森特因费用之故调换了寓所,"我终于有了一间一直想往的屋子,它没有倾斜的天花板[不像童年津德尔特家中我们的屋子],没有镶绿边的蓝墙纸。我和一个非常快乐的家庭住在一道,他们在自己家里为小男孩们开办了一所学校。"书信1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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