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晚一些,在刚才所说的阿尔勒的不幸发生之后,文森特再次谈到狄更斯,他向妹妹诙谐地说起,这位举世无双的作家为像他这样有自杀倾向的人开了处方,其中就包括一袋烟的分。 书信W11号。 空椅子,烟斗,烟袋,书,蜡烛……,如果愿意说的话,空空的椅子,那是天国的上帝和人间的父亲"缺席"的双重象征,也是死亡、废黜、放逐、流放、流亡、流浪等等的见证和表示。烟斗是人烟,是生活和人间的温暖,是农夫的辛劳和休憩,是麦田般的感觉和思考……而书则是我们渴望把握永恒的信物,蜡烛在巨大的黑夜里燃烧——或者熄灭……而所有这一切都被表达在我们色彩的话语中……父亲去世后剧烈的内心冲突和思考渐渐地也让人无法承受。然而,他不会放过自己。只有拼命地工作,他才有可能稍稍平衡一下倾斜的大地。
然而,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
奇怪的是,在父亲去世后,文森特在随即写给提奥的信中,居然对此事不加谈论。那或许是完全的无动于衷,或许是被太深的悲痛所压倒,但更有可能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潜意识状态之中。由于他与父亲关系长期的失调与不和,家人都程度不同地持有含蓄的指责态度。除开平时种种"奇装异服"和其他有损父亲牧师形象的怪癖行径,他还在信念问题上与父亲有着相当尖锐的对立。还在2月份,纽恩南当局决定撤毁那座年久失修的公墓钟楼,并变卖其中的教会财产。文森特面对开始撤除的钟楼所发表的评论令父亲齿冷:"这些被遗弃的东西告诉我宗教信仰是如何在衰退——无论它们原来修建得多么牢固。"这完全是尼采式的"上帝已死"的宣告了,而且比尼采的宣告还来得早。父亲认为,是左拉这一类无神论和"异教徒"作家影响了他的大儿子,尤其是左拉,在同情社会下层和先锋文化人之外,其自然主义作品常常被人目为淫书,左拉自己则很大程度上也被视为激进分子和社会叛逆者。围绕着左拉等人,父子之间经常发生争论。
有人说,对头上深邃苍穹和胸中道德律令的敬畏与珍爱,是基督徒的本质标志。要是那样,文森特始终是一位忠诚的基督徒。对于自己与父亲的冲突,文森特并非不清楚,然而,他对父亲健康的衰退却没有足够的认识。现在,面对父亲的遗体和亲人们含蓄的责难态度,他不可能毫不在意。然而,不管他在世俗的层面上承受着什么分量,他内心深处的情况可能是相当地复杂。在他的潜意识中,多半正在进行着剧烈的冲突和深入的思考。父亲的书房里,四壁的书籍依旧,范·德·马丁那幅《穿过麦田的葬礼队伍》依旧,可那把椅子空空如也了!"缺席"了!不仅如此,父亲的烟斗和烟草袋也闲搁一旁,无人过问了!就从这儿,产生了文森特对自己与父亲冲突的总清算,也生平第一次深深涉及了死亡这一永恒的主题,其结果将伴着他今后的生命一路延伸下去。在父亲葬礼过程中,文森特带提奥参观了他的近作,提奥对他所取得的成绩十分满意,尤其对尚在完善过程中的《吃土豆的人》高度肯定。父亲后事处理完毕,包括提奥在内的所有亲友都离去后,文森特却发现自己无法继续工作了。
我仍然受到所发生的事件的强烈影响。我们的确不会轻易地忘掉那些日子。可是总的印象不是恐怖的,而是严肃的。人的生命是不长的,问题在于使生命发挥作用。 参见《凡·高自传》,第380页。 他强迫自己坐下来画静物写生,用这种方法镇定自己。在他的画中,父亲的烟斗和烟草袋旁边摆着一瓶花,画面上用英、法、荷3种语言分别写了3个词:"真诚","教皇的便士"和"犹大的便士"。他把这幅静物寄给提奥,"如果你愿意要这幅画,尽管拿走。"紧接着,在4月里他又把另一幅静物寄给了提奥:黑暗的背景上,一只熄灭了的蜡烛(不知那是夜晚还是黎明)旁,放着一本巨大的、翻开的《圣经》,《圣经》前面则是一本合上的书,那是左拉的小说《生活的欢乐》,它们形成了惊人的对比。《圣经》放在较远处相对的昏暗中,巨大而沉黯,年深月久却几乎没有破损,巨大但是字迹模糊,完全无法辨认,就像一份重要然而缺乏生气的古老经典,只有一个角进入了较为明亮的光线。相反,它旁边那本小书却整个沐浴在不知来自另一支烛光还是晨曦的光亮中,显得新鲜、明亮、金黄(这是文森特后来最热爱的色彩!),它虽然已经被阅读得有些破损和卷角了,但封面上"埃米尔·左拉"和"生活的欢乐"等字样历历在目。那是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也是他最喜爱的书之一。
很难猜想那一刻文森特内心的感受。只有一点可以十分确定,他首先想到母亲所受的打击。大概,在悲痛和难过等感情之外,不可能完全没有歉疚和罪过感。
自从他回到纽恩南家中后,父亲曾就左拉的小说与他发生过多次争吵。现在,小说与《圣经》挨在一道,然而,那只蜡烛熄灭了的样子则令人想到了人的"缺席",以及"缺席"后的思考。烟斗,烟袋,书,蜡烛——所有这些东西,再加上空椅子,在离现在4年之后将又一次出现在文森特的画中。那是在法国南方小城阿尔勒,圣诞前夕,文森特与另一位艺术家高更之间正在发生着可怕的冲突。圣诞节正在来临,人心之内美人与野兽、天使与魔鬼的斗争十分激烈,人与人之间不同个性与不同艺术的较量正当关键,血淋淋的惨剧就要发生,文森特自己很快就将生平第一次陷于疯狂并濒临死亡的边缘。就是在那当儿,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得到了什么神秘的启示,鬼使神差地画出了高更和他自己的两把空椅子,上面分别放着高更的书和蜡烛,以及他自己的烟斗和烟袋! 参见本书第11章,第3节。
其实,平心而论,文森特内心深处并没有放弃过他的宗教情怀,像他这么一个人,也许叫他放弃他也放弃不了,或者再说得更极端些,他没有这样一种放弃的能力!他只是对宗教的世俗组织形式及其种种相应关系和现象持有异议罢了。相应地,他也被宗教的世俗组织形式及其种种相关关系所放逐,所流放,所放弃,从而处于流浪和流亡的中途,永远地悲伤,但又永远地欢乐着。他不是无神论者或者"异教徒"。他的"文森特之爱"本来就是某种斯宾诺莎式的博大情感,只不过,他的宗教之爱现在也进一步转化为斯宾诺莎式的情感而已。他的爱一点也没有变质和衰退。一位学生就此提供了生动的回忆: 他一看到美丽的夜空,就真可谓欣喜若狂。一天傍晚,我们一起从纽恩南走向艾恩德霍芬,他突然在绚丽的落日前停步下来。他用两只手搭成一个方框,眯起眼睛,嚷着:"真他妈的,那家伙,上帝,或者你爱叫什么就什么吧,怎么造出来的?我们应该学学他的本事!"…… 《凡·高论》,第11页。
1885年3月26日,即文森特生日之前4天,老父亲在眨眼间突然中风身亡。在外作画的文森特赶回家中时,只来得及看到父亲的遗体。
空椅子,凡·高的空椅子!父亲的空椅子!还在童年时代,空椅子就作为某种具有特殊含义的象征进入了文森特的心灵,并且与书、教堂、死亡和画联系在一起。在父亲书房里,在父亲外出后留下的空椅子上,文森特不仅能够自由自在地读到父亲的书,而且也常常思量着范·德·马丁的那幅画《穿过麦田的葬礼队伍》。及至成年,在一次父亲前来探望复又离去之后,文森特写道: 我到车站给爸送行,看着火车远去,直到连冒出来的烟也看不见了才离开。回到家里,我看到爸坐过的椅子挨着小桌子站在那儿,小桌上昨天的书和笔记本依旧;那时,虽然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再见,但我还是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书信118号。 在回纽恩南之前不久,文森特特地向提奥介绍他所喜爱的《图文》杂志上一幅画作《空椅子》,那是狄更斯小说插图画家路克·菲尔茨的作品。狄更斯去世的当天,菲尔茨走进他的屋子,只看到那位伟大作家"缺席"而留下的空椅子。文森特感叹地写道: 空椅子——这世上有许多空椅子,将来还会更多,在……[作家和艺术家们]呆过的地方,将什么也不会留下,只剩一些空椅子。可是,出版商和画商们却……会继续想让我们相信万事大吉,相信我们会永垂不朽。 书信25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