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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苑 作者:诺曼·梅勒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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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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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总算说服多萝西娅,她该回到西海岸去,而我则留在东部。她走了之后,我发现自己竟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道难题了:做个爱人者或被爱的人,究竟哪个更好呢。我想起艾特尔和他的罗马尼亚情妇,想起那个墨西哥斗牛士和他的相好,想到多萝西娅,据她自己说,她是多么喜爱我,而我却几乎没什么感觉,当然没理会那种爱的激情。于是我又回到了老朋友的圈子,我会回想起露露,令人愉快的是那份痛苦的感觉没有了,至少大半消失了,因为我仍记得露露坐在多萝西娅跟前的情景。我由此对那部写斗牛生活的长篇有了些新的构想,并硬着头皮写起来,结果发觉自己写下些小说的片段,最后我渐有所悟。在我写作时,我觉得自己比过去开窍多了,我总算挺过来了,能够将自己身上较有光彩的部分以某种固定的形式记录下来,因此我感到欣慰,因为我不过是个孤儿,却已开始幸运地跻身于艺术创作的世界。

随着继续不断的学习,我发现我的求索有了一种规律。我读每本书,就像不知不觉沿着求知的螺旋形路线盘旋上升,到最后最难的题目也会迎刃而解。我学到的东西越多,就变得越自信,因为不管那作者的名气多大,思想多么深邃,我知道他们没有一个可以成为主宰我的最终权威,因为归根到底他们经验的结晶和我的并不相同,于是我变得自负,有了异乎寻常的自信:我能写出比任何活着的人更透彻的社会生活。于是我继续写着,在写作中一次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因为最为漫长的个人旅程,莫过于从第一阵创作热情到作品定稿的过程了。不少夜晚当我置身图书馆中,在学者们穷毕生之力得以完成的多卷巨著中读着一条条脚注时,我知道写这些书的那些严谨学者们的幽灵,一定清楚此中的遗憾,因为每条脚注都是跨向更深奥意义的一步,而那更深奥意义威胁到学者的逻辑进展,直到经验和词语都了无意义,从这些经验和词语人们无从探知整体外部世界,如果确实存在这么个整体,而不是无限奥秘的话。

那就是这位墨西哥斗牛士的风格。在他害怕的时候动作笨拙,表现相当差劲,如果碰上一条难以对付的公牛,那他简直令人绝望。但偶尔他出场时脸色苍白阴郁得像个死人,冷透骨髓,因他已超越恐惧,在这一天或许死就跟继续活下去同样吸引人。如果他碰上一条还不难对付的公牛,他斗起牛来会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新颖技法。那么不管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这时,我会不知不觉把他看作是位大师。作为斗牛士他有一种罕见的惹人怜悯的感召力,他能使得斗牛场里一半的观众感到似乎他们也在与牛相斗。而另一半观众则会讨厌他,因为他的斗法太不正统了。他是我所见到过的唯一能揪住牛的耳和尾巴在场内徒步三圈的斗牛士,而那些保守的观众却将坐垫纷纷朝他头上掷去。于是我最后意识到他是斗牛这一行业的激进领衔人物,从某种不可理喻的角度看来,我和他的情妇则是考验他素质的不可或缺的人。可他非常讨厌我们。我花了很长时间想以这些素材写一部小说,有朝一日也许我会把它写出来。

生活中的事并不常常如此抽象深奥,接连好多个星期,我感到了爱的极度饥渴,盼望着找到爱情,并找了一个又一个女孩。我在当地享有的斗牛士名声在这方面帮助不大。日子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了,我仍办着斗牛术培训班,根本干不了别的事。但自到沙漠道尔以后我已改变了许多,因此我总能想起艾特尔,想象着他的生活,埃琳娜的生活,电影之都的生活,以至有时我的想象会把我带到我再不会去造访的任何地方,对我来说他们的生活变得比我自己的一切都更真实了,我可以看到他们一天天地打发着日子……

于是,我开始了为期六个月的十分奇特的生活。我和这位斗牛士及他的情妇一起出游,我跟他学习斗牛,而他也一直知道他那女人在与我偷情。最后他只是支付那女人的一切开销,别的什么也不管了。他越是因她对我感兴趣而妒忌难受,每次我想离开他们时他却越恳切地求我留下。我因此花费了太多的积蓄,况且这日子过得并不痛快。因为那女人以前吃过很多苦,她十四岁就进了墨西哥的市政机关,在那种地方谁也不会有什么前途。说实话,倒不是因为那女人引不起多少兴味,只不过她有点令我回想起了埃琳娜。

这阶段我靠一份不同寻常的职业维持生计。我的积蓄只剩了几百美元,于是我孤注一掷,在纽约东部的贫民窟租了一间统楼面,粉刷一新,贴上几张斗牛的招贴画,开办了一所斗牛士培训学校。几个星期过后,学校开张的消息传遍了格林尼治村,学员渐渐多起来了。我对此事觉得很矛盾。一方面我对斗牛已有点厌倦,至少不想再耗费时日去讨论它,我知道自己的水准还远远不够当一名教师。但另一方面这种上课挺有趣,也许在一旁看着也颇有意思,因为我将一辆独轮车改成了一架刺杀机,场地里还到处是一副副牛角。一对对学生轮流操起牛角,练习身披斗篷手持红布躲开公牛。在上课时,听着整个楼面上响着十至二十个稚嫩的声音,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喝着:“喂,牛!呼嗨,牛!对准你了,牛。”他们的T恤衫因出汗而变得灰白了,他们差不多都挺快活,尽管有些人甚至连头母牛都从未见过。让我惊奇的是,我的学生有一半是女孩子,只是在我对格林尼治村有所了解后,才渐渐明白此中原委。这些女孩中什么宝贝都有,包括一名来自布鲁克林正在攻读硕士学位的犹太姑娘,以及一个出生于矿区小镇、从事抽象画创作而又做脱衣舞表演的年轻女子。倘想以教斗牛术作为职业,倒是相当有趣的,但我很不愿意将时间花在这上面,因为我很想干点别的事情。

如上所述,后来我动身去了墨西哥。在经过种种耽搁,以及某些可疑的繁琐手续——这令我想起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的那位后卫和阻截队员——之后,我的身份证件终于办成了。我得到一笔政府的老兵安置费赖以度日,还进了一家艺术学校,并和几个美国人结了伴。其中一位是个个子高高的黑人青年,过去曾在大学校队打过篮球,现在他想成为一名诗人。我们曾在墨西哥城近半数的低档酒馆里,在街头乐队演奏的音乐声中争论文学。另有一位是个摩托车赛车手,头部曾受过伤,因而常常十分伤感,身体也随时都可能衰竭。我的伙伴除这两人外还有几位。我得过且过地住了几个月。我想我和大多数到那儿消磨日子的美国人差不多,不同的只是我总是很消沉。我常常想起露露。

在家庭气息不那么浓的时候,和多萝西娅一起生活倒是种有趣的经历,算不上美妙,却挺刺激。多萝西娅年龄比我大那么多,她对于做爱贪得无厌——这点谁能责怪她?——因此在我与她分手之前,她提出在我写书时由她供养我。但那样做个由女人供养的情人,总有点过分。尽管原则上我并不反对这么做,尽管我也曾多次兴致勃勃地想过,这是我可以选择的一种生活,但这终究是徒劳。因为做个由女人供养的情人,就很难再维持尊严,而倘若你这一生想有所进取,尊严是少不了的。人生要想干些有意义的事,就得随时保住自己的尊严。

我过去一误再误,未受多少教育,这时候感到了学习的魅力和紧迫性,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知识很贫乏。于是,在我没有工作也不写作的那一年里,大半的时间我都泡在公共图书馆里。只要有机会,我就常常在里面一泡十二个小时。我读一切感兴趣的东西,读所能找到的优秀小说,也读文学评论。我读历史书,哲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的著作,读那些写作风格与自己投合的作品。因为一个人的写作风格,部分在于他如何看待别人,他是否想让他们敬畏他,或者希望他们平等看待他。我也读了一点儿人类学家的著作。我还学习外语,法语、意大利语,甚至学了一点德语,因为我生来就有点语言天赋。我花了两个月时间读《资本论》,要不是芒辛早就说过,我或许会把自己当成社会主义者呢,而当我一旦抛开这书,就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而且将始终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或者看来会如此。心情抑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会重新皈依教会。不管怎样,我的教育在继续。虽然我觉得无法衡量它,我月复一月地思考从书中读到的一切,并感到比任何别的事更兴奋。而自埋头读书的那年以来,我觉得还没有遇到过令我印象深刻的专家。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吹牛,但毕竟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那时候,那些能够上大学的人在我眼中神秘得就像贵族们乘坐游艇去地中海航行一般。

后来他试图以墨西哥人的方式报复我。他私下里挺神秘地给我上过几课,只有墨西哥的见习斗牛士才会那样就斗牛技艺授课,而我几乎还不知道怎样使用穆莱塔。我手抓斗牛士的斗篷,就仿佛它是件匈牙利军官的大衣。我的手很笨拙,根本还没学到什么技艺,他就带我去了一家牧场,给我一头他当天得到的小牛做训练。这样安排简直要命,因为他的情妇就在一旁观看。那些小牛真的并不构成危险,它们几乎不可能致人死命。若是接连四五次被它撞到,就像我一样,只要你腿脚灵便,那情形跟被自行车撞上四五次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但我必定是大出洋相了。那些墨西哥人都坐在牧场的石头矮墙上,随着尘土飞扬,他们不断地哄笑。五分钟结束时,我成功地刺中了小牛,接着又刺中一次,随即是第三次,这时小牛才撞到我的腿,开始在我身上踩踏。我记得自己倒地后,小牛就在我耳边吼叫,而那些斗牛士的助手们则嬉笑着用他们的红斗篷将小牛引开了。当时我心中涌起一股激情。我明白了刺中公牛是怎么回事,更确切地说是刺中一头未来的公牛,我很想成为一名斗牛士。别的还有什么?人不是往往比他自己所想的更不顾一切吗?

每个星期天我都去墨西哥城里的斗牛场观看斗牛。我渐渐对斗牛有所了解,这项运动对我来说有了新的含义。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几位斗牛士,在我的西班牙语大有长进后,我便常常和他们一起泡咖啡馆,一泡就是几个小时。不久我和一名墨西哥女子好上了,她是某个年轻斗牛士的情妇。这事本身有点不同寻常。大多数年轻的斗牛士都很穷,供养不起女人,事实上通常对女人不予过问,他们遵循着一种不那么严格的理论,即不愿将他们的竞技囿于闺房之内。那位斗牛士很受一些人推崇,他干得不错,下个赛季将成为一名正式斗牛士,因为他有朋友,能拉到赞助。我的朋友都告诫我,和那女子相好有危险,那斗牛士或许会找我拼命。可事情的结果却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因为关于斗牛士,人们的说法各不相同。那斗牛士得知此事之后,却邀请我共进晚餐,我们度过了一个长长的极为敏感刺激的墨西哥式夜晚。我们始终冒着爆发致命冲突的危险,后来却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搂着肩膀走出餐馆,虽然那对他来说挺不容易,因为他身高才五英尺四英寸,体重不会超过一百一十磅。而且坦白地说,他才十九岁,几乎是个文盲,那张可怜的印第安少年的脸上还满是粉刺。

不管怎么说,我多少有所长进,最后终于离开了他们,这过程说来话长,就不再赘述了。我以自己的名义出场斗牛,经历了种种曲折磨难,因为身为美国人在墨西哥当名斗牛士,这可不是公众所认可的。但很长时间里对我来说斗牛比干任何别的事更为重要。我得承认,当我有些小小的成功时,我常常梦想我会成为第一位获得公认的伟大美国斗牛士。但我想我毕竟年纪太大,不可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问题不仅仅在于你有多少勇气,还在于你有多少耐力,因为要斗的不仅仅是标准的公牛,还有难以对付的低价出售的劣种牛,以及老奸巨猾的斗牛场老板和一脸笑容却常常豢养着一伙恶徒的赛事主办人。我几次受伤,最后一次伤得较重,使我十分懊丧。随之,我的身份证明文件在非法续签时出了事——人们若在墨西哥待得太久,都是这样续签的——有的搞混了,有的在行贿赂时出了疏漏,结果我被遣送出境。再没有什么斗牛士,什么见习斗牛士,什么老兵津贴,有的只是腿上一块引人遐想的伤疤,即将开始的新的人生旅程,以及新添的自怨自怜。

有一天我从报上得知多萝西娅·奥费伊·佩利来了,住在镇上。这一次报上的消息倒是真的。我心血来潮,便去几家旅馆打听,很快在第三家旅馆找到了她。不知不觉中我们攀谈起来,两人的距离很快拉近了,因为就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她有许多情况要告诉我。让我俩都觉得惊奇的是,那个晚上我们竟在旅馆里一起过夜,而在随后的十天里,多萝西娅实际上是住在我那仅有冷水的公寓里,结果我有机会观察到她性格的另一面。多萝西娅的貂皮短大衣——那是从一位经营皮货的朋友那儿批发来的——搭在我十美元一把的扶手椅背上,她用拖把拖洗着我那脏兮兮的油毛毡地板,一边就如何对付公寓管理者向我传授着经验,因为多萝西娅明白在贫穷处境中,富有戏剧性的事情首先便是,没有什么地方是禁止倾倒垃圾的,从顶楼的卫生间直到底楼的醉鬼恶棍,这是公然的战争,每个人都得守住自己的地盘。

每次他劝说我留下,就会对我添一份忌恨。真不可思议,他是如何熬过那女人和我在一起的时辰的,像大多数拉丁美洲人一样,他在这类事上的想象犹如一座富于创造力的火山。第二天他便阴沉着脸,要是原定该他出场,他便会出去斗牛。相对说来,他是个相当胆小的家伙,但世上三分之一的优秀斗牛士都拥有懦夫的诀窍,至少在我看来,他们会干得比那些勇敢者更激动人心。因为我一向最痴迷那些着意表现出强烈恐惧,而后又成功地进行富有想象力的搏杀的斗牛士。胆小者了解人们对公牛的种种畏惧,因此在那为数不多的能控制自己身体活动的日子里,他们便知道更多的变化,更多的机会,以及在哪种时刻可以玩些新鲜花样。

路上停留了一两次后,我在纽约安顿下来,那是曼哈顿格林尼治村外一套只供应冷水的公寓。我与几个女孩交往,有了些十分复杂的浪漫故事,我想自己从中学到了些东西——人生就是受教育,学到的应当加以应用——我还努力写着我的斗牛生活的长篇,但这小说并不精彩。它最终成了对那位罕见的计数奇才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模仿,而我也体会到重复一位优秀作家的作品,就创作能力而言是无法令人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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