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王室公主就迷电影明星。”内文斯继续说,艾特尔只得听下去。内文斯去过欧洲,他到过那儿,他曾和一位著名的意大利女演员睡过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内文斯仍在夸夸其谈。他这十二个月实在太神气了,他得承认,这是他一生的黄金时期。他认识了那么多大人物,有了那么多奇异的经历。有天晚上他与英国上议院某位声望卓著的贵族老人对酌同醉,有个星期他与某位美国政界要人在一起,这位政治家还就自己的演说征询他的意见。总之这一年可谓精彩纷呈。“你应该到欧洲去,查利。在那儿什么美事都有。”
“噢,我知道,”内文斯说,“他一向赞不绝口。但我说的还不是这个意思。这次他是真的赞叹不已。这种事情上你不可能糊弄自己。”内文斯胖墩墩的,穿一件灰色法兰绒西装,系一条针织领带。他身上有一股昂贵花露水的香味,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你早该去欧洲,查利。那儿太棒了。加冕典礼前的一个星期,简直妙极了。”
内文斯瞟了她一眼。“嗯,那是肯定的。”他说。内文斯对埃琳娜不屑一顾的眼光,使艾特尔很感恼怒。内文斯显得彬彬有礼,很少对她说话,但他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何苦落拓到这步田地,老伙计?欧洲有那么多出色的美人。”
“感觉比以前更好。”他不得不这样回答。他独自默默咀嚼着一重重失意,再次陷入沉默,并确确实实感到了孤独。
“是的,”他慢吞吞地说,“他们有的是力气,就像巨乳女人那样。”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部影片将为他讨回公道。他回忆往事,最早或许可追溯到西班牙内战,当然还有一系列的鸡尾酒会,以及一次次乘坐吉普车经过一座座被征用的城堡,这些对他来说,就意味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但不包括那次参观某座集中营的经历。那次参观使他深感惊恐,因为这种惊恐感与他日益增强的信念居然不谋而合。他的信念便是:只要是出于官方的有组织的行动,文明社会也会干出任何野蛮暴行)。伴随着从一个漂亮女人转向另一个的不寻常经历,是那些令人心醉的享受:他把生活看作玻璃杯中斟满的葡萄美酒,端详它金黄的色泽,钦羡花天酒地的生活,陶醉于暗自品尝到的芳醇:他超越于这一切之上,他比旁人胜出一筹,他更诚实正直,有朝一日他会将自己的人生变得比宝石更坚硬,就像艺术珍品一样不朽。他是否曾害怕尝试,他想,因为担心他的优势已不复存在?剧本手稿就像块揩灰尘的抹布,搁在写字台上。艾特尔如同以往一样,感觉到了艺术创作的难处:它迫使人回归生活,每次重写都变得更难、更令人不快。于是,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他想起自己从未承认过的制作商业片时的愉悦。那些影片他拍得不错,至少有个阶段相当成功,当时他却装作对此很讨厌。回想起多年来一直掩藏心底的这些情感,艾特尔沉痛地觉得,他早该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一贯希冀的那种大艺术家。因为,除了别的一切,艺术家还须具备一种素质,这便是羞愧感、懊丧感,以及对自己二流作品的厌恶感。
况且,他觉得他的境况有点儿不大真实。他的一生全都如此,都有些不大真实。难道果真有过那么一次,他年纪轻轻,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懦夫,而在参加大学足球队员选拔时不惜受伤折断了鼻子?难道果真有过另外一次,他志愿赴西班牙当一名步兵,和一支疲惫不堪又涣散杂乱的部队,在某条河边某座不断遭受炮轰的小村里,度过了那灾难性的三个星期?当时他发现自己比预想的更勇敢,甚至在防线崩溃之后,他仍毫不慌乱,坚持战斗,最后不得不黯然逃离,穿越比利牛斯山,进入法国。所有那些记忆,美好的或哀伤的,都消失在哪儿了呢?随着一个人年岁渐长,往昔的情景竟然愈加清晰了,他想,这不会是真的吧。悠悠往昔仿佛癌症,吞噬记忆,吞噬现在,直至感情受尽侵蚀,直至人们经历过的事情老是处在同往昔一般死气沉沉的危险之中。
“我讨厌你的朋友。”
他哈哈大笑起来,还模仿着做起演说来。“距今多年之后,”他模仿某位演说家的口吻说,“当荣誉归于本国为和平所做的斗争时,他们不会忘记——尽管与这儿的查利·艾特尔所恪守的准则多么不协调——个性自由的准则所标举的勇敢立场,给予美国人民的意识多么巨大的影响,并让我们牢牢记住,即便在他们集体的歇斯底里下,美国人民仍是一个深深热爱和平的进步民族。”
“男人一议论起女人来,实在令人讨厌。”埃琳娜不满地说,艾特尔真想说她一句“又不是非要你参与一切谈话”,但他强忍住没说出来。
艾特尔也有同感。他发现多数流亡者令人生厌,只有一两个讨人喜欢,作为一个群体,他们让他感到厌烦。艾特尔一向讨厌这种人,他们交谈时往往只说几句,再也不肯多说,因为再谈下去,他们就得放弃某些他们事前早就决心要继续信仰的东西。此外,他对他们太了解了,甚至多年之前,他还属于他们的委员会的时候,他们就令他厌烦了。而这些日子里,他却发觉他们都急切地承认他是个拒绝向咄咄逼人的迫害者妥协的大艺术家——他们认为这正是他们自己恰如其分的写照。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要是你能取得护照,不出五分钟你就会动身,不会让我吻你的屁股。”
“你恨不得现在就到欧洲去,你会立即抛弃我。”
当然,在他退出那些委员会的年月里,就是他们首先散布针对他的种种流言蜚语,因此如今他们对他的谄媚根本就打动不了他。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些女人比起她们的男人来更令他感到不快。自他与第一位妻子分手以来,他对那些过分热衷政治的女人就毫无偏爱之心了。然而,不管他多么讨厌那些流亡者及他们的女人,他却发现自己希望埃琳娜对于他们谈论的话题别显得过于无知。
“但你就认为他比你强。”
艾特尔和埃琳娜陪了他整整一个小时。内文斯到欧洲去了一年,在那儿拍了部影片,他向艾特尔保证,那是他迄今所拍的最好的影片。“泰皮斯看片子的时候赞不绝口,”内文斯说,“你相信这一点吗?我自己都不信。”
“甚至你的那些自命不凡的朋友也行。”
自他来到沙漠道尔,特别是自从拉古纳屋聚会以来,邀请他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的生活中已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他和埃琳娜的活动局限在他称为流亡者的一小群人中。他们都是些作家、导演、演员,甚至有一两位制片人。他们像他一样曾拒绝与颠覆活动调查委员会合作。几年之前他们好多人在沙漠道尔购置了过冬的别墅,现在,他们便如艾特尔一样,来这儿蛰居避难了。由于他们在沙漠道尔得不到邀请,无处可去,艾特尔不得不与他们交往,但这类社交很难令人满意,他还十分讨厌将他归于流亡者一类的想法。
不,这部作品不会令人满意。他越是磨砺自己的意志去努力,从剧本故事中获得的回报就越少。每天,无论怎么避免,他发现自己总是在权衡每个句子可能造成的后果,在考虑世界各地的电影审查员们的反应,因此他不能丢弃自己花了整整十五年学到的那些技巧。他只能运用并改进那些技巧,甚至头一天选择了一兜子表现手法,第二天又挣扎在一潭愚蠢错误的泥沼中。整整三个星期,艾特尔将全部精力耗在这电影剧本上,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他一生中过得最艰难的三个星期。它们似乎比一年还长,因为他的一切经验都在告诉他,这剧本很糟糕:在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塑造上,他就是想不出什么出乎意料、令人喜出望外的高招,而他却一度那么肯定他的作品会成功。不知怎的他从不相信这剧本会令他失去勇气,正如一个男孩不会相信他的未来全是失败和挫折一样。
“埃琳娜,你总不能指望比你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更机灵吧。”
“没抱什么希望。”艾特尔说。
“我爱你,埃琳娜。”艾特尔说。
她的眼中溢满了泪水。“但愿我能完美些。”她说。
“别说傻话了,埃琳娜。”
“电影剧本将够我忙的。”
有几夜他很想深入了解自己,尽管已疲惫不堪,他仍竭力振作,孤注一掷地喝上几杯咖啡,并在咖啡中掺上安眠药片。直到像个山洞探险者,他能入窥自己的内心,而一瓶威士忌则成为他脱险的绳索,因为一旦他对自己内心的了解变得太多、太复杂、太危险,有这么一瓶酒他便总能魂兮归来。第二天他会随便在哪儿躺着,因药物而麻木。“我甚至在与精神分析学家竞争,”艾特尔这么想,“我的竞争力多么强。”他觉得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了他的忙。原因很简单,他完全清楚他的这部电影颇具风险,他又树敌过多,他们都算得上劲敌——没哪个精神分析学家能够驱逐他们。难道他就这么天真,以为他能拍出这部影片,而赫尔曼·泰皮斯之流会坐在一旁鼓掌喝彩?为此他需要精力,需要勇气,以及过去二十年与手下各类人打交道所积累起的一切巧妙手段。要做成这件事,完成这一切,也许还需要一位年轻人,一位体格强健又单纯得以为这世界正等着他去改造的年轻人。他会怒冲冲地想起这许多年来他所认识的各色人物,想到他们全对他的这部影片不屑一顾。哈,这影片肯定是部骄傲的作品,一件十五世纪的意大利艺术品。那时候要完成作品,艺术家不得不学会向贵族们献媚,在雇佣军首脑面前俯首听命,施些诡计,耍点阴谋,说些不无危险的应酬话,夸大与他们的妥协,隐瞒自己真正的想法,不管怎么样,哄骗住他们,直到最后,倘若他应付周全,便得以完成作品。五百年后,那作品便会十分安全地保存在博物馆中,游客们走过时会顺从地说,“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他一定是个优秀杰出的人物!看那些贵族们的脸多么丑陋!”
“她怎么样?”艾特尔微笑着问。
“这我知道,但我需要你。”
“你才傻呢。事情就糟在这一点上。你称我泼妇,因为你不能像他那样,与公主上床睡觉。”
这真是太不走运了。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心情极为沮丧,他一遍又一遍地兀自怅恨自己:“今天内文斯非来不可吗?我到底什么时候做好准备开始工作?”那天整个晚上他都在细细观察埃琳娜,以挑剔的眼光看着她。她觉察到他的审视,便抬起头来问:“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查利?”他摇摇头,喃喃地说:“没什么要紧事,你看上去很漂亮。”但他心里却一直在想,她的素质太差了,离一位上流社会名媛淑女的标准太远了。从她所做的种种暗示,他知道她想做爱,可他有点儿担心。结果不出所料,做爱之后他发现自己心情更沮丧消沉了。这是第一次埃琳娜没能让他兴奋,然而偏偏这时候她却说:“哦,查利,只要和你一做爱,便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她睁着一双力求显得纯洁无邪的眼睛,羞怯地问他:“你真的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知道。”他们握手道别。“哦,”内文斯说,“请代我向你那位问好,她叫什么名字?”
她很不高兴地笑笑。“有朝一日我会离开你的,查利。我说话算数。”
“不错。”艾特尔说。
“就住两天吧。这太糟糕了,我很忙。我估计你也挺忙。”
内文斯告辞离去时,艾特尔一直送他到汽车旁。“噢,顺便提一下,”内文斯说,“不要对别人说我来过。你该知道我的意思。”
“泰皮斯过去对我的片子总是赞不绝口,我从来就不相信,”艾特尔懒洋洋地说,“而结果我是对的。他现在认为它们不过如此。”
这让他十分恼火。她难道不明白,他是多么希望她能有所长进?难道她就满足于废品旧货商的儿子与糖果店老板的女儿之间的婚姻而别无他求?他的父母现在都已故世。但当他年轻时,在那些年月里,他曾不得不违拗父母之命,挣脱母爱的羁绊,顶住父亲充满蔑视的压力——因为父亲认为他热衷演戏是白白浪费时间,靠妻子养活又太丢脸。因此,看到她那么笨拙毫无长进,他便始终为此耿耿于怀。
“埃琳娜,”他心平气和地说,“别像个泼妇一般叫骂。”
“你当然会幸福的。”他安慰着她。
“自命不凡的人总是充满自怜。”受着艾特尔的怂恿,她便加了一句。
因此,艾特尔这时睡不着,倒不是害怕埃琳娜得知博比的事。但他越是琢磨这事,便越是相信,在他们打电话时,博比一定在马里恩身边。他了解费伊,否则费伊这时候不会来电话。艾特尔想起自己是怎样哼哼着答复的:“嗨,天哪,再也不想见她了!”一想到博比可能在旁边听到了这话,他便感到十分懊丧。过一两天,他本可再去与她一晤,到那时他知道该如何与她分手,告诉她,他从此不再去看她。他甚至可给她留下一件礼物,这次当然不会是五百美元,而是留一样东西。
她用的暗喻,足以把他惹恼。“行了行了,你这么心烦意乱究竟为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马里恩·费伊来过电话后,艾特尔就再也睡不着了。埃琳娜也惊醒了,问了一声是谁来电话。艾特尔按费伊提供的口径做了回答——那是透露点有关赛马的内幕,没别的事——埃琳娜似醒非醒地咕哝着:“嘿,他们真好意思。天哪,在这种时候。”随即又睡着了。夜间她常常这样插话,但他知道,到早上她就会把这事忘个一干二净。
“埃琳娜。”
“很出色的女人。给我打个电话,也许我们能找个合适的地方共进午餐。”
“果然名不虚传。漂亮、聪明,充满活力。我遇到过的最诙谐风趣的女人,她算得一个。至于床上功夫,嘿,伙计,她是无可挑剔的。”
可偏偏有人闯了进来。此人便是原先在他手下干了几年、现在作为导演已经走红的纳尔逊·内文斯。艾特尔对内文斯的作品可以说不屑一顾,因为它难以捉摸、自欺欺人,艺术上矫揉造作——总之他在自己那么多作品中找到的毛病,内文斯执导的影片中都有。而最惹他恼怒的是,内文斯来访时那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他的抑郁心绪给他的工作甚至他的努力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便在这种心境里打发着一个又一个日子。
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开始工作。这是十五个月里他第三次着手改写剧本,其实在过去的十年里,这样做已不下五六次,他希望自己最终能为拍摄做好准备。他花了这么多年构思这个故事,而自从和埃琳娜在沙漠道尔同居以来,过去的几周里,他已为每个场景列出了提纲,他已相当明确自己想干些什么。然而,现在他工作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老在以纳尔逊·内文斯之流的眼光看待这部电影。不管他怎样努力,有几天他在办公桌前一坐便是十二或十四小时,忙活得精疲力竭,这剧本却总是成了低劣或杜撰的货色,成了枯燥乏味、弄虚作假的东西。此后,他又困乏又烦躁,死气沉沉地躺在她身边,或者强打起精神做爱以敷衍她,他常常觉得这就像是头上挨过重拳之后,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最后,他开始限制自己,只与少数几位埃琳娜感到合得来的人交往。而我便是其中的一个。于是,每次我和露露吵了架,晚上我便去拜访艾特尔和埃琳娜。有我在场,埃琳娜会很快活,不再害怕显得傻乎乎了。我们三个在一起,大半时间便听艾特尔讲故事,他炫耀夸张而又高高兴兴地讲着。在这样的夜晚,他显得对她很满意,而她也会满脸洋溢着对他的爱。一切都好好的,可到了早上,他一开始写剧本,便又感到沮丧。之所以在这种时刻在写电影剧本时深感失意,那是因为他觉得,要作为伴侣带着去参加加冕盛典,埃琳娜似乎就太不够格了。“嘿,你的老婆。”他简直可以听见她结结巴巴说话的声音。
她不相信这话,于是他一再安慰她,不住地说,纵有一千个纳尔逊·内文斯,也算不了什么,对他来说,她的愉快和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但他又恨自己言不由衷,说这样的假话,恨自己居然因妒忌而心生痛苦,确切地说他十分忌妒,因为他渐渐被人遗忘,而一度不过是他助手的人却出席了加冕盛典,还和那些比他许久以来所认识的女人更著名的女明星睡过觉。“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吗?”他绝望地问着自己。
“他并没有和公主睡觉,那不过是个女演员。”
蓦然间,艾特尔觉得自己必定是疯了。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提醒自己,他已不再宽裕了,可他居然那么荒谬可笑,那么感情用事,那么令人作呕,一阵冲动便草率行事,将五百美元送出了手。艾特尔一想起这事,便知道不管他在床上躺多久,第二天是干不成什么事了。他紧贴着埃琳娜,想凭借她的体温来宽慰自己,就像个狂饮无度而酩酊大醉的酒鬼,他不禁回想起这六个星期以来的一幕幕情景。
“我知道,”她哭着说,“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只等着到时候引爆。”
他开始动手写他的电影剧本,果真是这么短时间之前的事?他的心态就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那么强烈地想赢,以致他认为获胜的概率越小,就越有可能成为赢家。然而此刻,在他想起这份自信时,却觉得他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到头来,这便是他自己的过错了;到头来总是自己的错,至少依艾特尔的标准看来是这样,但事情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结局。六个星期之前,就在他打算动手写剧本的前一天,这世界并不是非要来敲他的门不可,他也并不是非得有位不速之客上门拜访。
回想起晚上的那些细节,她不禁哭出声来。“可我比他们笨。”她一下扑倒在沙发上呆呆地凝视着墙壁。“都是你不好,”五分钟之后她会冷冷地说,“别来责怪我。要是你那么喜欢那些女人,就去找上一个。你不必守着我。”有时候她便会哭泣起来。
“嘿,别犯傻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眼下我根本就别想取得护照。”
“他不值得你恨。”艾特尔说。
“那将是部杰作。”埃琳娜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要是谈话内容平平,不那么巧妙精彩,艾特尔便明白这个晚上是因为埃琳娜而索然无趣了。她会显得非常严峻古板,她会露着一脸僵硬的笑容,坐在别人中间。在她十分难得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可以感到人人都觉得不自然。比如,有的人便会说个笑话,别的人会大笑,埃琳娜只得重复刚才最后一句话,并解释一番。“他真的不愿意,”埃琳娜说,“那不很古怪吗?”外出度过这么一个晚上,回到家里时,埃琳娜便心情很坏。“不,不用对我说什么。”他正想小心地开导她,她便这样说。“这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就是不想再谈论它。”
“行。”
“你愿与我同居,因为在我面前你有优越感。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就凭别人对你的看法。”
“哦,他们肯定都很蠢,”埃琳娜说,“而且他们都怕老婆,但也许他们中有几个是真正的男人。”
“要不你打给我吧。”
“哟,那儿还有加冕典礼?”埃琳娜问。艾特尔真恨不得掐她个半死。
埃琳娜也不喜欢他们。“哎,他们是不是有点自命不凡。”有一次她这样对他说。
在如此沉重的精神负荷下,他对埃琳娜的缺陷越来越挑剔了。看她吃饭,他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因为她常在挥动刀叉、嘴里塞满食物时开口说话。他试图纠正她的这些习惯。她眼神忧郁地听着,并答应努力改进,可由于她生性执拗,又洞悉他的心思,因此始终依然故我,毫无长进。这就仿佛她在对他说:“要是你真的爱我,我随便什么都能改。”
内文斯走后,艾特尔实在不想回屋里去。他一进去,便见埃琳娜在发脾气。“要是你想到欧洲去,你现在就可以走,”她大声说,“别以为我在拖你后腿。”
“我听说你对自己正在写的电影剧本寄予厚望。”
“你的嗅觉不错。”他微笑起来。
有天夜里,埃琳娜和平常不一样,她不再说什么要离开他之类的话,而是十分平静地说,他俩最好还是分手。“我可以找个普通人一起过活,另外找个人我会感到幸福。”她说。
尽管如此,对他来说,现在该是正视自己、考虑并着手新工作的时候了。而问题恰恰在于艾特尔想不出什么别的工作可干。真是令人心寒的癌症!它不仅将过去化为乌有,令现在目瞪口呆,还赶在他未及创造之前,蚕食了他的将来。就这样,虽然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剧本,可接连好几天,他继续默默无语、郁郁不乐地修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