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是发疯了。”
他们终于商量妥了。埃琳娜将住在沙漠道尔,他们愿意时便可以见面,果真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天天见面。
“不……你对我这么好。”她啜泣起来。
她的回话,在他听来十分温柔。“哟,查利,在这种时刻?”
她尽量搬出理由。“我已和一个男人同居了这么久……”
“没有。我不会说那种话。”
“嘿,要知道,我拨动了她心中的某根弦。我有那种感觉,我知道她正打算找位剑客消遣一番。”
“噢,好多年前我就认识他了。”
“嗯,稍稍不止一点。”
“马里恩·费伊是个拉皮条的。”
“你才不会像泥塑木雕。”
泰皮斯将艾特尔逐出聚会时,艾特尔心境十分平静,因为他一向不得不做些于己不利的事来保持自尊。在挽着埃琳娜走向汽车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模仿着聚会上和他们谈过话的人物。“我爱意大利女性的高贵庄重。”他说,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詹宁斯·詹姆斯的口吻。埃琳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这样请求:“哎哟,别说啦!”
艾特尔感到激愤。如果说他的双膝麻木得毫无知觉,他的话却很尖利。
“又喋喋不休胡言乱语了。”艾特尔心想。这些话令他很不愉快地想起一些风流事。那么多与他有染的女人曾求助于心理分析,她们四处散播大量的流言蜚语:艾特尔背地里怎么责怪心理分析医生,那些医生又如何数落他。真是现代的三角之家。
他们坐在那儿慢慢呷着酒。“我想收音机里会有西班牙音乐,”艾特尔说,“你愿跳一曲给我看看吗?”
“你一贯好奇,是不是?”
“哦,亲爱的,”她说,“有什么要紧事吗?”
“今天晚上不行。”
她的坦诚吸引了艾特尔。“科利认为你爱他?”他问。
他暗自思忖,昨天她之所以委身于他,为的是羞辱芒辛。而现在,到了第二天她还不走的话,便只能羞辱自己了。他走过去打开门,紧挨着埃琳娜在床上坐下了。“别哭了。”他温和地说。突然间对他来说她显得那么可爱,他说不出地喜欢她。“别哭了,小猴子。”艾特尔边说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埃琳娜的眼泪顿时扑簌簌地落下来。他把她拥在怀里,感到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厌烦,却不无同情。“你非常可爱。”他附在她耳边说。
“今天夜里我很想你,”埃琳娜说,“但最好还是明天见面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埃琳娜脸上毫无表情。“哟,天哪。可他只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而已。”
“我不该给你打电话。你睡吧。”
他知道。她便坚持要他说出细节,在他说着故事时,她沾沾自喜,竖耳倾听,就像个孩子在听童话。“也许我们可以做这样的事。”她说。
她接下去说的话颇令艾特尔吃惊。“我不知道。他很精明,你知道他很精通人际关系。”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自从在海滨遇到那位玩冲浪板的女孩以来,他就在怀疑自己的能力。随着年岁渐长,他对于女人与他做爱时不由自主地表现出的抗拒性细节变得越来越敏感,并因此感到自己的衰弱。他不禁想到,用不了几年,他这方面的生活乐趣将一去不返。
“不。”
“你是……”最后她开口说话,却用了个挺怪的字眼。“你是个君王。”埃琳娜说。随之她呻吟一声,转过身去。“我只是从未……要知道……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
“差不多吧。”
“你并不爱我。”她说。
她脸上显出不顾一切的神情。“我喜欢那样,我感到好奇。”
“你知道我说的三明治是什么意思吗?”她问。
“明天见。”他重复着,“我也很想你。”他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电话机。
艾特尔自己也感到吃惊,他居然抓住她猛烈摇晃。埃琳娜惊叫起来。他只好放开她,走到一旁。他全身感到一阵阵疼痛。
“他只会说那种话。他不懂措辞,只知道扔出话来表达感情。”艾特尔笑着说,“噢,也有人浑身都是感情,不像我这样子。”
“是的。”
“我爱你。”他肯定地说。
“科利和你不一样,他注意到了我。”她那淡绿的眼睛在取笑他,“我也得往他的办公室里送演出服装,反正是这样那样的事儿吧,科利最后带我出去吃饭。”她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记恨科利什么吗?他一定要我辞掉工作,随后就让我住进一套公寓。他说要是我在最佳影片公司里上班,他就不能常来看我了。”她颇带孩子气的嘴角歪斜了一下。“那样一来我就被养起来了,我想我是有点懒惰。”
“那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认为你很聪明。我对你说过这话。”
“我们会让他们大吃一惊。”他像个丑角似的快活,“要是泰皮斯来了,我们就把他推到游泳池里去。”
艾特尔像是经历了一夜英勇卓绝的苦战,尽管天亮时没有留下任何尸体。他十多次将手伸向电话机,稍后又收回来。凭借妒忌这种强烈情感所具的深刻洞悉力,他考察了她所说的所有那些可笑故事,结果只不过想起了她提到的某个男人,以及她偶尔的评说“冤家,我醉了吧”,只不过进一步想象了她怎样委身于人,他知道那是种做作,轻轻呻吟,低声叫唤,快活地嗬哟,单是想到这点,再加上酒的刺激,他那富于想象的双眼便像遭到妒忌之凿的剜挖一般——这类纵欲的场面足以令他睡意顿消。那位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作,在进行自己的探索,于是此人事后吹嘘她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一想起这些,艾特尔实在难以忍受。如果说过去他曾听别的情妇这样供认过,并把它看作是一种滑稽娱乐剧的封闭彩排,这时他却简直会将埃琳娜认识的所有男人杀绝。他们毫不赞赏她,这便是他们的罪过,他们对她的赏识还不及她的自怜自爱——像所有妒忌的情人一样,艾特尔觉得埃琳娜是在觊觎自己的财产。她不过是他能加以利用的人。如果说他对她的过去感到妒忌,那是因为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只能理解成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她也许曾向别的男人诉说过的那些热烈情话,如今只是在否定她对他诉说时的热情。他听到了自己对她的议论,就像一把冰镐戳在他胸口。“科利不在的时候,这小娇娘会外出寻欢作乐。为我干过的几位演员同她在一起过。他们对我说,她一上床,简直令人销魂。”他几乎想拧断她的脖子,因为她没有等待他,为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不必做作,因为他有朝一日会与她相聚呢。那种说登上环滑车就为了体验一番的缜密理性不见了。他觉得,哪怕她只与别的男人有过片刻的欢娱,那也是一种罪恶。
“你不会生气吧?”
埃琳娜点点头。“见过,但你甚至没有正眼看我一下。”
“很明显,我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如果你要赶我走,我这就走。”她态度生硬地说。
“我想我们现在最好还是分手吧。”埃琳娜说,“我住旅馆的房钱该还给你……我还欠着你这笔钱。”
“为什么?”
“这是千真万确的,千真万确。这并不是经验。我知道。”他一时真正感到了她脸上显露出的痛苦。她说得很对。要是说她的肉体被玷污了,她在他眼中却从未显得这般纯洁,这般有吸引力。“你这白痴,”他重复说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认为我爱你。”他那麻木的头脑深处顿时冒出这样的想法:“朋友,这下你可陷入困境了。”
“很好,”艾特尔说,“要是你需要借点儿钱……”
“改天我们去滑一次,什么也比不上滑雪。”他说这话就像一小时后他们便将坐飞机去滑雪胜地似的。
埃琳娜双肩一耸。“我曾经想当舞蹈演员,我的经纪人偶尔会给我找到演两三个晚上的机会。但谈不上职业演员。”
“剑客?哈,我竟然也有粗鄙心理了。”我说。但我心里却很得意。“告诉我,”我随便地加了一句,“露露这人怎么样?”
艾特尔有点生气,正想说:“你能失去什么呢?”但他忍住了没有说。
“你。”她说,但随即移开了视线,“不,不爱,我谁也不爱。”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从事不同职业的想法,而我本来可以做的是漫谈专栏作家。也许我会成为一名蹩脚的专栏作家——因我生性过于诚实——但我会是第一个把它视为一种艺术的专栏作家。我曾多次想到,报业人员一心寻求事实,目的是为了说谎;而小说家苦思冥索地想象,以便觅取真理。我知道为了应付接踵而来的许多事情,我必须运用自己的想象力。
“我不想去。”她说。
埃琳娜变得焦躁起来。“当然,为什么不试一下?能失去什么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以为他想尽快摆脱她,而他却受了感动,想显得友好体贴些。“我要你今天和我在一起。”他很快地说。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尽量温和地微笑着说。
他点点头。他看得出,她在想象他们若出现在游泳池边,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那么多陌生人会看到,聚会过后那个上午她和艾特尔在一起。
“差不多!看我不杀了你!”他绝望地吼叫着。
“一起吃早饭吧。”他尽量朝她笑着说,见她点了点头,他便炒了几个蛋,并煮起咖啡。
“我不再去求助我的医生了,我认为我的移情根本就错了。”听她口中说出这样的字眼,多少有点让人感到古怪。“你知道,”她说,“我的医生对我犹如科利对我一样。”一时间她的眼中像有个恶魔在闪烁。“我想,过去我经常外出,并和男人们在一起干些蠢事,只是为了在医生眼中变得更加与众不同。”她嘻嘻笑着,“你知道,那样一来他会把我写成特殊的病例或别的什么。”
“我的心理分析医生认为在芒辛的事上我应当力求成功。”
艾特尔沉入了深深的酣睡。像大多数愤世嫉俗者一样,对于男女之事他是极其动情的。这是他的丰饶之梦,这梦给予他足够的滋养,以便满怀希望地醒来,希望这次艳遇能使他恢复精力,重振勇气,像他一度深自相信的那样,成为出人头地的人物。身边有了埃琳娜,他多年来第一次想到,对他来说,世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拍一部伟大的电影。
“这想法倒也不错。”他几乎没有停顿,便讲起了另一个故事。白天就这么亲亲热热地过去了。到了傍晚,他们才开始考虑她该怎么办。埃琳娜依然坚持她第二天回电影之都去,而艾特尔说什么也不让她独自回去。争论了一个小时,最后艾特尔非常热切地说:“让我们住在一起吧。”
“你真是妙极了。”艾特尔说。
“待在这儿!”
“我有钱,够我维持一些日子。”她庄重地说。
“哦,我也一样。不瞒你说,我俩差不多。”他一阵冲动,走上前吻了她。她扬起脸颊让他吻着。
“你认为我很蠢。行,或许我是很蠢。我没什么有趣的事可以告诉你。我只不过是你的玩物。”她开始呜咽起来。“你是有才华有知识的人,我配不上。就这样。”
进早餐时,在咖啡的作用下,他的心情好多了。“去帆船俱乐部里游泳,你觉得怎样?”他问。
“去那儿游泳?”
白天他不甚认真地想着是否让她来和他住在一起。他对此十分谨慎,不到拿定主意不会告诉她。但时间流逝得很快。他们现在到了坦诉以往情感史的阶段。这话题对艾特尔一向具有吸引力。他发现埃琳娜不仅爱唠叨,而且一说及情感纠葛便容易冲动。
第二天早上,两人都有点沮丧。毕竟他们彼此还很陌生。艾特尔将她留在床上,自己去起居室穿衣服。盛冰块的小桶里有点儿水,他用水洗过,倒上些纯酒,清了清喉咙。埃琳娜穿着晚礼服出来时,脸上未化妆,长发散乱地垂在脸颊前,他见了几乎要笑出来。如果说昨夜她显得很漂亮,此时她却没有了光彩,不再楚楚动人了。
她又是一副不顾一切的神情。那小巧的瓜子脸竭力显得满不在乎。“女人不忠实,对男人才更有吸引力。”
“他是你的老朋友?”在这之前,艾特尔还能掩饰他的妒忌,但现在他差不多无法控制自己了。“告诉我,”他说,“你和他讨论身价吗?”
“你能从哪儿得到钱?从费伊那儿?”
“别夸耀你的经验了。”艾特尔大声喝道。他一阵狂怒,紧紧抓住了她。“你这白痴!”
他极力镇定自己。“埃琳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
“我太瞌睡了。”
“我明白。你不必告诉我。我对于女人的心理,可以说了如指掌。”
她默默地进了他的住处,心不在焉地吻了他,显得温柔却有些疏远。“今天我遇到一位老朋友,”稍过片刻后她说,“那人也认识你。”他没有答话,可他的心却怦怦乱跳起来。“他便是马里恩·费伊。”
尤其是艾特尔与埃琳娜·埃斯波西托之间的关系。我肯定对此有几分好奇,说不定得由我来写这件事。自从我来到沙漠道尔,已经学到不少东西,但艾特尔和我之间差异太大,我不知自己能否把握他的作风。然而,如果我们不去运用想象,它便会成为缺陷。再过些日子我将写一部书,描写一个我仅仅访问了二十分钟的小镇,而如果我写得相当出色,每个人都会相信我曾在那儿住过二十年。因此光辩解没有什么用——我自诩完全清楚所发生的一切。至少在沙漠道尔,人人都知道他们的事开始得不错。
“我想你是跳弗拉门戈舞的演员。”
“听我说,埃斯波西托。”他口气变轻柔了,可她眼里已涌满泪水,并匆匆离开了。他听见她关上了卧室的门。
“嗨,他不得不从我嘴里挖出来。”她格格笑着,“我可令人讨厌了。”
“不会,当然不会。”艾特尔对她说,“你是绝顶出色的。”他听到自己在这样说:“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女人。”他拍了拍她的臀部。“你是只有趣的猴子。”他自己还不知是怎么回事,这话已说出口了。“你现在爱的是谁?”
“我很想知道你怎样看待我。”艾特尔说。
“他真令人害怕,”埃琳娜说,“那么凶。对你说话时那么恶狠狠。”
“哼,我本来没想到向他要,”她说,“但既然你提到了……”
“啊,我不知道。”她淡绿的眼睛中闪烁出一股顽皮的神情。“我猜想这正是我的意思。”她说完又笑了。
“你还隐瞒着什么没说出来。”
“当然不会。”艾特尔说。
熟悉我的女人到头来总是责备我内心太冷漠,尽管那只是妇人之见,女人对于男人心中在想些什么往往知之甚少,但我想她们的话总有几分道理。我所读过的第一位优秀的英国小说家是萨默塞特·毛姆。记得他在什么地方写过,“人人皆合其本分”。由于这恰恰是我眼下正在思考的问题,因此我把它作为切实可行的人生哲学牢记在心。但最终我觉得自己不得不对此表示异议,因为在我看来有些人会优于他们的本分,而另一些人则劣于他们的本分,否则的话这世界岂不就成了一台精巧的时钟。然而我又很难说自己便是个逍遥尘世的最热心肠的人。
艾特尔听到这些话,强忍住自己,总算没皱眉头。“科利对此是什么态度?”他问。
“没什么事。”他清了清喉咙,“我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拖延了好久才去看他,因为毕竟不大愿意告诉他我和露露的事,担心这会影响我们的友谊。但在我坦陈实情的时候,他却笑得浑身颤动,喘着气向我表示祝贺:“我早料到会有这事。老天可以做证,我早料到会有这事。”
“因为……”她的手指神经质地刮着指甲上的护膜。艾特尔想,他得让她纠正这种习惯。
“嗯。”
艾特尔正想着,但睡意说来就来,很快他便睡着了。不过大约三点钟光景他醒来后,就再也合不上眼睛了。从这时到黎明的漫长等待中,他眼前闪过了自己的一生,最后他竟然觉得,谁也不曾像他这样的百无一用。埃琳娜肌体的气味依然附在他身上,并已渗透于他的呼吸之中。他心神不定,十分紧张,手脚竟如上了肢刑架似的。服用安眠药为时已晚,这种情况下得服用好几颗才有效。艾特尔起床喝了点酒。但这无济于事,他的心情依然十分抑郁。
“你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
她没有马上回答。“亲爱的,我困得很。”埃琳娜终于喃喃地说。
“你仅仅和他说说话?”
艾特尔心头掠过一阵懊丧。他昨天对泰皮斯的回话不够得体。他本可以谈些情况,但当时他思忖得太久,后来又付之一笑,便带着她离开了。
“就为过去的好时光举行个聚会?”
“哦,那是真的。”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过去在最佳影片公司的服装部工作。有一次我送来几件服装让你过目审查,你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你就只看那些服装。”
“你了解到些什么?”
“你并不在乎我,”她说,“你确实不在乎,只不过你的自尊心受了伤害。”
“我没做过多少事。”
那么,最好是相信埃琳娜的话。不仅是因为这么做比去想她经常这样说要好得多,而且是因为在听过那些多少还算诚实、那些一度爱过他和那些只想利用他的女人诉说过大量这类情话之后,出于本能,他现在对这类话已到一拍即合的程度。这类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况且,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正是把这个当成他的真正技艺。“做一名好情人,”我曾听他说,“就不该轻易落入情网。”但他之所以相信她的话,还有别的原因。像她这样委身于他,而不是出于阿谀奉承,这可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事。多年来他已经历了种种并不可鄙的风流韵事。他冷冷地回想起那些女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但她们并没有,是的,她们从未在第一夜便表现得如此激情投入。他想,一个肯定熟悉从杂技艺人到探戈舞者等三教九流的女子,居然称他为君王,这份感觉真是美妙。怀着对自己的珍爱,对一旁曲身相偎的女人的怜爱,他闭上眼睛,在昏昏欲睡中心满意足地想,如果说以前与女人做爱后他通常只想摆脱她们,现在他不仅希望与埃琳娜共度良宵,还想紧紧地搂着她入睡。他非常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唔,那是不可能的。说起这事我真讨厌自己。”她茫然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嘴。“他是个可笑的家伙,科利。他心里充满了负疚和焦虑。”
“不,我已经说了。”她眼睛看着他,“况且,这样做对你来说也不行。”
“哈,这样的对话多么荒唐。”然而她却像只贪婪的小兔子,渴求着更多的胡萝卜。她那瓜子脸甜甜地笑着,现出浓浓的兴致,她想知道他是否出席过舞会。
“我并不真的恨科利,”她补充说,“我只感到惭愧。”
“但怎么会呢?”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请原谅我伤害了你。”他强忍住自己,没有伸手去拍额头。“埃琳娜!”他叫起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换了个话题。“你有没有滑过雪?”艾特尔问。
她的口气软了下来。“早上我总是心情不好。”
“那不是真的同居。”艾特尔插话说。
一到他的住处,她很自然地就跟着进去了。他调制了两杯酒,并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想,再没有比温柔地做爱更能表示他对她的钟情,更能重振她的精神了。他的脉搏在加快。“我想我以前见过你。”一阵沉默过后,他先开了口。
“现在这事结束了吗?”
埃琳娜又哭了起来。“我崇拜你,”她啜泣着,“从来没有人像你那么待我好。”她吻着他的手。“我爱你远胜于我以前爱任何人。”她毫无保留、一往情深地说。
他的意大利小妇人尽管显得快活了些,却依然郁郁寡欢。“我想,今天我该搭公共汽车回去。”她平静地说。
“你心眼儿真好。”她伸过手来,有点忐忑不安地抚弄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她微微露出黯然的笑容,探过身去吻他。
“没有。”
“太傻了。”艾特尔大声说,他几乎不知道这是指埃琳娜还是指他自己。
“是不是只有跟我在一起,才能享受到心花怒放般的肉欲乐趣,还是任何别的老伙伴都行。是不是这么回事?”艾特尔站得远远的,却很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恼怒。
一个星期即将过去。正当他想着自己是否妒忌错了,或是感觉没错时,正当他的妒忌开始消退,他却竭力保留,以便获得观察这份痛苦的愉悦,并相信自己能有意识地了结这份妒忌时,艾特尔获悉了埃琳娜曾对他不忠。
“是的。”
“我不会议论你,”她说,“永远不会。我不能那样做。”他的目光移开了,但问题接踵而来。“为什么呢?”她问,“你会谈论我吗?”
“为什么不能尝试一下?”
“现在他成了你的新朋友?”
她的话使他想起那些她肯定打过交道的男人:冒牌的演员经纪人,失业的演员,只有一间办公室的房地产经纪商,乐师,一两个曾经昙花一现的男人,或许有个把像他一样出名的人物。
“我总得了解。”埃琳娜嘟哝着。
那一夜艾特尔与头一夜同样亢奋,或许感觉更妙,因为他已急不可耐地等了她整整一天,而且他发现她更讨人喜爱了。他再次对埃琳娜惊叹不已。她像个历通情场的伯爵遗孀,有着强烈的性欲,而他许久以来孜孜以求的,若不是这一点,又是什么呢?他们能否保持这样的状态,抑或仅是偶一为之无力以继,他的这份疑虑已获得解答。“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她对他说,在他点头之时,她颇为神奇地全身一颤。“我和过去不一样了。”她紧依在他怀中悄声说,第一次在他心中制造了些妒忌的烦恼。“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我几乎总是很做作。”
“为什么?”
“哟,你这讨厌鬼。”他说,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着他。
“也许吧。”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他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打电话叫埃琳娜过来。反复掂量着,觉得叫她过来陪伴不仅令人愉悦,简直非常必要,他实在不愿孤零零地捱到黎明。于是他拿起话筒,往她住的旅馆挂了电话,请求服务台接通她的房间。足足十秒钟之久没有回音。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心头承受到的压力,足以让他意识到,要是在这种时刻她不在自己屋里,对他来说可是多么巨大的打击。不久她回话了。他虽不能肯定,却有种感觉,似乎埃琳娜在佯装困倦。
“你真连猪都不如。”他对她说。
“我想知道……”她停下不说了。
她真是无价之宝,艾特尔心想。“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更好。”他轻轻地说。
“今天过得这么令人讨厌。”她微笑着说。
她的目光十分警惕。“你说什么?”
“我正想告诉你这一点。和他上床我感到自己像泥塑木雕似的。”
单枪匹马一个人干,也可以进行,可以走得很远,但终究有限。他自己已是几多蹉跎,而这女人,他几乎是无所了解。但两人结合在一起,却可以使对方有所成就。他对埃琳娜充满了柔情。她是可敬可爱的,连她的脊背都赏心悦目。“醒来吧,小猴子。”他在她耳边轻轻唤着。
这种情况他也有过。他经历过一些女人,她们将首尝到的真正愉悦奉献于他,他出于虚荣领受了她们的曲意逢迎,但他从未尝过如此高贵优雅、自然通畅的乐趣。这确实非同寻常,他们对于各自介乎做爱和纵欲间的精妙奥秘了解得极为透彻。这一向便是他超人的天赋,或是他自我感觉如此。他能洞悉女人的心,只要稍稍一瞥,他便肯定能发现她们每一丝迎合投契的欲念。“内心自淫者。”他这样想,在与女人做爱时,小心得像在自淫一样。然而埃琳娜使他更有所超越。她的脸鲜活生动,她全身充满生机活力,他从未遇到如此心领神会、交接时如此和谐默契的人。那种配合真是天衣无缝般完美,不存在丝毫的欠缺或是过火的遗憾。
艾特尔观察着她的脸,考虑着埃琳娜能不能在他的影片中担任一个次要角色。她不行。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遗憾的是她的鼻子过长,而摄影更会渲染强化她鼻孔的肉感。
“马里恩·费伊。你怎么认识他的?”
转眼之间,他们便来到隔壁的卧室里。艾特尔很感惊异。她深谙此道,他迷迷糊糊地想,她真是深谙此道。只不过稍稍一会儿,她半推半就地想挣脱他,并叫着:“别,别。”对此他毫不显得粗野地答道:“哎,闭嘴。”这些话只不过给她更添了几分兴奋而已。他还从未遇到一位女人第一次便这么爽快的。对艾特尔来说,他已多次判定,当该说的话儿都已说完时,真正知道如何做爱的女人并不是很多,而真正想做爱的就更少了。埃琳娜却正是这双重“真正”的女人,这无疑是一大发现。他无意中捡得了一件宝贝。这是他平生难得的最愉快的体验。在他炽热的激情过去好久之后,他以在这样的竞技时刻学会的艺术和技巧迎合并满足着她的需要,这时候他脑中浮现出芒辛的圆脸及脸上苦恼的表情。“原来还有你啊,老朋友。”芒辛会这样说,这就又激起了艾特尔的胃口。每次起兴她总能和谐地配合,她还激起新的兴味,他处于创造的亢奋之中。艾特尔一向认为,女人做爱的方式和任何别的方式一样,是理解其性格的极好指南。当贴着脸看时,埃琳娜确实是个罕见的美人。他从未见到过如此的变化。她在别人面前羞涩胆怯,和他在一起却大胆放肆。某些举止看来似乎粗鲁,其直觉却相当精细敏锐。就这么进行着,她充满了活力,对于他的渴求几乎无休无止。最后,一番云雨过后,他们并排躺着,心满意足地朝对方微笑。艾特尔因使出了浑身解数而脸红眼亮,对他来说,展示不凡身手是比得趣更为重要的。
“因为你知道你比他好。”艾特尔微笑着说。
“我很想看你跳舞,听说你的弗拉门戈舞跳得很好。”
她笑了起来。“那是科利的说法,他喜欢编撰故事。嘿,他甚至从未看到过我上台跳舞。他总是让我感到很压抑。”
“我会离开这儿的,你不必为我担心。”她没好气地回道。
“不,我想回去。”他看出她并未仔细考虑过,回去后她的生活其实毫无着落。“你待我真好。”她笨口拙舌地加了一句,身体也颤抖了。
他听从了。埃琳娜在将旅馆房间的钥匙给他时,承认房间里杂乱不堪,艾特尔肯定地说,他对此根本不会计较。随后艾特尔开车很快地穿过沙漠道尔,找到了那家旅馆。她住的房间不大,窗子开向一口风井。他想,那准是沙漠道尔唯一的风井。她只有一只小小的旧皮箱,这么件很不起眼的行李,然而她却将所带的衣物扔得每件家具上都有。她显然非常随便,而服务员只管收拾床铺,这暗示了该旅馆的等级。艾特尔遗憾地审视着凌乱不堪的样子。她居然如此乱糟糟,他一边想,一边将一件衬裙扔到皱巴巴的衣服上,以找个地方坐。在揩过椅子后他坐了下来,燃起一支烟,自言自语道:“看来今晚还得抽时间把她送上公共汽车。”
“你一定是个万能专家,什么都懂。”埃琳娜说。她稍停片刻,又说起来:“我不知道,我想了解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远远不止?”
“你很有感情。”她说,随即窘迫地盯着自己的盘子。
“算了……我一直在想你。”
“是的,确实如此。”
“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事,”埃琳娜说,“我也可以干我的。”
艾特尔点点头。“事情一牵涉到要他与老婆离婚,科利就不那么真诚和善了。”
接下去的几天难熬之极。他望穿秋水般等候埃琳娜光临,每当她来到他的住处,他便会迫不及待地与她做爱,那种急迫感他先前还以为早已一去不返了。她不在的时候,他便借酒解闷,在帆船俱乐部里呆坐,驾车外出兜风,或路过她住的旅馆,又满城兜圈,以便再次经过她住的旅馆。那次聚会后我第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显得精力十分充沛。短短一个小时他对我说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稍稍辅以手势,便模仿了故事中各类人物,创造出一个个角色。
“你这个小捣蛋鬼。你干这事,就是为了告诉他。”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照照镜子,轻轻惊叫了一声,然后悄声对他说:“等我换过衣服,我们就去游泳。”
他不愿提及芒辛,但他感到好奇。“科利说他是在一次义演时遇到你的。”
“嗯,那么,别把它放在心上。”
艾特尔坐不住了。他猛然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啊,不,不!你不会认为我和科利·芒辛一样吧,是不是?还是你自己观察她吧。”随即他出人意料地在我背上重重拍了一下。“我们都挺可怜的。”他夸张地大叫着。
他并没有送她上公共汽车。那个下午过得很愉快。没有人到他们桌上来聊天,这倒正合他的意。自他早上醒来之后,他的心境便摇摆于抑郁和兴奋的两极。他和泰皮斯吵架的事已飞快地传开了,这多少令他有点得意。让他独自待着吧,他想;让他们——埃琳娜和他——独自待着吧。“全新的开始。”艾特尔整天都在对自己念叨这句话,就像某首歌里人们一唱便难忘的歌词。
“放心吧,你会有很多机会的。”艾特尔说。他俩靠得相当近,因此他说话声音很轻。“我一直想,不管学什么,你都得克服畏惧心理。”
“唉,我刚摆脱科利,我不想又……我是说,还不到时候。我想看看我能否独立生活。”
“我恨他。”她突然说,“要是我那样干了,他会原谅我,你知道,也许他只是旁观而已。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她激烈地说着,并用力攥紧了艾特尔的手,又补充说,“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与他相处了那么久。”
“我一般来说都不参加。”艾特尔说。然而,他接着告诉她,他在沙漠道尔认识一些人,可以去出席他们的舞会。她对此感兴趣吗?
“以后你会为我一展舞姿?”
但埃琳娜还在沿自己的思路想着。“科利思想很复杂,”她对艾特尔说,“他既觉得自己无私,又认为自己无用。当这两种感受兼而有之时,他才觉得幸福。但那有什么意思?我是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些事该怎样说才好。”
“请别看我,”埃琳娜说,“待我化完妆再看。”
她感兴趣。他们总有一天得参加舞会。“我参加过,你知道,有时候也与女人一起去。”埃琳娜坦诉着。“有一次……”看起来她也有好些事可以讲。她说得含糊其词。“在我告诉他后科利几乎要杀我,他觉得那种事不可原谅。”
“我刚刚想起来,”他又打起精神,对她说道,“我知道沙漠中有一片水池,那儿景色宜人。有许多仙人掌。我记得甚至还有棵树。我们为什么不上那儿去游泳?”
艾特尔感到很惊奇,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妒忌,会因埃琳娜而心生妒忌。他已经那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强烈的感觉挺有意思。确实,任何一种强烈的情感都很有意思。然而,他开始感到了深沉的痛楚。一想到埃琳娜会嗲声嗲气地和别人做爱,他就感到剜心割肉般的痛。
“你就喜欢这样,”埃琳娜说,“你就喜欢取笑我。”
他对埃琳娜极为满意。她穿着泳装,亭亭玉立,那么赏心悦目,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呢。他坐在阳光里,知道不出几个小时,他就可再度将她全身占有,心头便渐渐涌涨起激情。将那个时刻往后推延,更增添了妙不可言的愉悦感。她今天笑得很舒心,柔和的嘴张大了,可以见到她那漂亮洁白的牙齿在闪烁,他发现自己竟在竭力逗她发笑。她意识到周围的人在注视他们,她感到不自在,很不自在,但比起昨夜在聚会上的表现,她的神情泰然多了。他不能不赞赏她听他说话时表现出的端庄,她的眼睛随他说话内容的变化而变化,是那么生动传神。他不禁想道:“我能让这女人变得出类拔萃。”这不难办到。他可以教她说话时别移动双手,他可以指点她训练她,如何使嗓音深沉而不显得粗俗。整个下午艾特尔都沉浸在爱恋之中。一切都那么完美。“与世抗争的查利·弗朗西斯。”他谨慎而颇含嘲弄地想,但这嘲弄根本束缚不住他热烈奔放的激情。他不知不觉想起那些在美国东部某所大学度过的岁月,那时父母对他寄予厚望,结果却深感震惊——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还记得青少年时代他是那么笨拙。他曾那么饥渴那么忌恨地看着富家子弟们炫耀地带着各自的女友,在学生联谊会的门口进出,而他却从未受到过邀请。他曾因自己的女友而受尽奚落——那是些乡镇姑娘、劳工女子,有天晚上他的约会对象则是附近某女校一位其貌不扬的学生。他满怀怨恨之火离开学校,知道这世界早已把他视为无足轻重的平庸之辈。也许正是这股无名之火,激励他拍出了早期那些影片。如果事实正是如此,那么他的成功便来源于饥渴和忌恨。在电影之都的那些年月里,他的饥渴得到了满足,而他的忌恨则酿成了智慧。可他在获得赞赏的同时也消磨了进取心,耗费了孕育才华的精力。当他坐在埃琳娜的身边,回想起创业之初他的起点是如何低时,他的心头又燃起了希望,相信他的才华会重焕光彩。他现在能与这样一位女人共同生活,她定会对他有所帮助。她热情而真诚,昨夜又向他奉献了那么多。这一切对于他重树信心是多么必要。“你真是妙极了。”他像个孩子似的对她说。见她听到称赞后那样将信将疑,他甚至更感动了。她对此很敏感。他肯定这不仅仅是怀疑。她主动说起芒辛,他很赞赏她对芒辛的看法。“他这人并不坏,”埃琳娜说,“他想要个真正爱他的女人。是我不好,我使得他误以为我爱他。”
终于,埃琳娜答应搬来与他一起住,他们的恋情这才真正开始了。
这结果确实比他原先预想的好。既拥有她,又留有他自己的空间。她很聪明,他想,她知道怎样做不至于败坏事情。艾特尔坚持要为她预付一周的房金,当晚他便送她去了旅馆,让她独自睡在那儿。她一走,艾特尔便明白这正是他所盼望的事。每和一位女人交往,总会有这样的时刻,他想独自呆一阵。幸好埃琳娜相当明智,能理解这一点。
“我们先吃一点东西,”他从厨房里说,“感觉好些以后,我就开车去你的旅馆,给你带些衣服来。那样你就会振作起来。”
艾特尔点起一支烟,尽量使口气显得随便。“喂,你现在马上到我这儿来,行不行?”
令他吃惊的是,她并不怎么欣喜,却烦恼不安起来。“我认为不行。”她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