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吉厄斯,我觉得你很可爱。但我并不认为,人们因关系亲近,就应该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所不谈。你知道,我只希望我们成为朋友。”她的语气相当平淡。
“瑟吉厄斯,我这一阵对你太狠心了。”露露开了口。
要是能有机会,我或许还有希望,可露露很有心计地在主卧室里选定了我们的座位,那儿挂满女宾的衣物,以致我们的交谈不时被打断。到头来我们也不再去注意是谁进来在玫瑰色灯光下找她的外衣。
“瑟吉厄斯,我觉得你很可爱很善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她是为了显得仁慈才说这话,其实她早把我忘了。
“你会成为一个好女孩。”我试图劝说她,“只要你有些自知之明。”
“好啦,和你在一起时我总是很愉快。”
楼下,客人们在纷纷告辞。“瑟吉厄斯,开车送我到帆船俱乐部。”她说,“稍稍等我一下,让我化化妆。”
“我们可以在哪儿谈?”我问。
“哟,瑟吉厄斯,我真不像话。”她说,“我一定是喝醉了。”
我到的时候艾特尔早已离开了。此前的大半个夜晚,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请柬是多萝西娅发来的,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殷勤相待,也不知露露想不想见我。但我越犹豫,就越清楚我应该去,我还发现自己正得意地想象着露露正因等我而焦虑不安:已经后半夜一点多,这会儿又过了两点钟,而我还没有到。我甚至盼着电话铃响,却又颇感懊丧,因为我想象露露打电话到处找我,打遍了每个酒吧,每家夜总会,唯独没想到往我的住所挂电话,因为她肯定我不会待在屋里——既然我没赴聚会,就必定有什么更赏心的事吧。我在屋里踱来踱去,几乎因盼着与她重新见面而不顾一切了。自从她离开之后,这些日子熬过来可真不容易。要说这些日子是怎样熬过的——多少次我举杯浇愁,多少次我竭力想写点东西,多少个下午我捧着银行存折,似乎看的时间长了,便能让存款数目增加——那实在是一言难尽。有两天我曾带上相机去沙漠中到处物色镜头,以天空为背景,从各种奇特角度为仙人掌拍摄红外照片。但那仍无助于排遣心头的痛苦。我非常恐慌。自从来到沙漠道尔,我第一次在某家酒吧惹起一场殴斗,我很想知道我的心绪究竟怎么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成了脾气火爆又固执己见的人,好多天我一直在寻找斗殴的机会。因此我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不去多萝西娅的聚会,然而最后我还是坐上了车。
她似乎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么醉。“我们可以上楼去。”她说。
“天哪,其中一个我认出来了,”她说,“是城里来的。”
“也许会吧,瑟吉厄斯。他非常有趣。”
“哦,瑟吉厄斯,我醉了。看得出来吗?”
屋子里聚会未散,依然一派喧闹,厨房里有人在说笑话。浴室里则时有麻烦,有人在里面沐浴时,别的人偶尔忘记其中有人而闯了进去。我在餐具室里找到了露露,她正两臂搭在两个男人肩上,以颤音滑稽地模仿一支老歌。他们三个一起唱着,虽不协调,却在力求谐和。甚至当露露见到我,从他们当中溜出来伸手给我时,那两人仍继续唱着,他们互相靠拢补上了空缺,就像一队为赢得奖金而在烈日下立正站队的士兵,不顾那些晕倒的孱弱者而迅即补位一样。
我站在一旁,露露则将她的大名签上一本又一本签名簿。“非常感谢,”她写道,“我最最美好的……喂,再写一下……世上最美好的……无比感谢……”她就这样签着。最后我们总算可以走了。在我开车送她去帆船俱乐部的路上,在我这最后一次为她开车的路上,她仰靠在座位上,轻轻拍着头发。我朝她看了一眼,那张脸上的忧虑不安早已没有了。“啊,瑟吉厄斯,”她因受尽恭维,声音中还透着几分兴奋,“这生活不是很美妙吗?”
“露露,先签我的。”另一个请求道。
“我想找你谈谈。”我对她说。
我盯着她看。“来吧,让我们上床。”
“那你又怎么解释那时……”我问道,紧接着说起她发过什么誓,我们又干了些什么,用当时她说的原话、她是怎样说那些话的等种种细节来驳斥责备她。露露像在演电影似的,笑眯眯听着,像位急切而富有同情心的青春少女,正为那位她偏偏不爱的英俊男演员感到遗憾。
“为什么担心?”
“瑟吉厄斯,亲爱的,我不想谈这个。你知道我们之间并不总是完全的肉体关系,我是说那不是纯粹满足肉欲的风流韵事。我认为那是由于气质和性格,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你不必担心,”我说,“我不在乎你怎么样。”此时此刻我真的不在乎了。如果说这些日子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她,还是恨不得宰了她,那么,此时此刻我的心境已恢复平静。这阵平静正在揶揄我们:我们的创伤竟这么快痊愈了。我这是在重新感受失去她的痛苦。若在几个月前,一见到电影院前的招贴上有她的名字,一读到漫谈专栏上可能提及她的话,我顿时会抄起一把尖刀来,或者我会去求见任何一位女孩,只要她声称凭三寸不烂之舌或几个手势,便能将露露带到我的跟前。但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此时此刻我只觉得,我对露露已毫不在乎,她不可能再伤我的心。于是我就能宽宏大量地说上一句“我不在乎”,并像位经历了山崩地裂般大灾难的男子汉一样充满自信。
我们离开的时候,聚会也差不多结束了。告辞时多萝西娅亲了亲露露。“你千万小心,宝贝,听见没有?”她说,随即我们出了门。在多萝西娅家大门外的街上,有十多位少年在等候,等候在沙漠道尔凌晨四点的淡淡曙光中。
“那正是她,正是她。”我们一出去,他们中有几个便叫起来。
那就够了。我明白事情已无可挽回,于是勉强问道:“你打算经常与托尼见面吗?”
“哦,你干什么了?”我问。
“你和托尼的事怎么样了?”我插嘴问。
“露露,”我很吃惊地听见自己这样问,“真的一切都完了?”
“因为我了解泰皮斯。”她突然一阵哆嗦。“我和托尼的事,请别告诉任何人。”她轻轻说道,“千万答应我!”
她对于掩饰自己不很在意,因此只就着卧室的镜子化了一下妆,观察了自己的体形、服饰、脂粉的颜色及眼影的浓淡。一时间我觉得她对镜端详得太久了,而镜中那张脸比照镜人显得更光彩,我能感觉到她是多么烦恼,仿佛我能听到一阵风中细语:“那就是你,真的是你。你在盯着看的就是你自己,你永远不可能扔弃自己的脸。”因为在我们下楼的时候她默默无言,焦虑不安,仿佛在追寻生活在镜子中的那位女孩。
“试试嘛。”我说。但我自己也拿不准这话是否当真,凭这种花招,谁又能骗得了露露?
“我成了侍者了。”佩利长叹一声,“和那些打牌的小伙子一起消磨长夜,我会感到更痛快。”他的下巴又抵在胸前了。“趁着年轻好好玩儿吧。”他刚睡意蒙眬地说过这话,一阵鼾声便从他鼻孔里传出来了。
露露大笑。“你想做个心理学家,一开口却成了笨瓜。瑟吉厄斯,咱们还是好说好散罢。不过我觉得今晚你确实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有魅力。”
我发现马丁·佩利也那样子躺着。他的下巴抵在胸前,呼吸不大顺畅。他并未入睡,只是昏昏沉沉。“我干过了,”他对我说,“瑟吉厄斯,你知道我干什么吗?”
我抵达宿醉宫时已将近凌晨三点。进门的时候,想了一夜的种种借口都烟消云散,充满渴望和怒火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得见见露露。可我来得太迟,心想她可能早走了。聚会的热闹时刻早已过去,自助晚餐的盘碟堆放得到处都是。一支香烟,像根滑雪杖似的,插在一堆土豆色拉上。一丝火腿残片浮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的残酒中。某张咖啡桌下是一只底面朝上的盆子。留下未走的人在聚精会神地从事一项小小的活动,他们那样子活像一幅漫画:只见有名醉汉站在一台独臂强盗前,表情庄重而有条不紊地投入一枚又一枚硬币,他似乎输得快掏空口袋了,但与他有节制的热情截然不同,他似乎能主宰机器并懂得此刻他只能殷勤地喂它,而当机器偶尔喀琅琅地输出几枚硬币时,便显出从未有过的惊喜。一位年轻的应召女已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嘴巴张着,双臂沉重地垂向地板,由于酣睡,她已不那么机敏、迷人和殷勤,而这些是从事她那一行必不可少的。
“不,我醉了,而且……我不想伤你的心。”
一个醉鬼跌跌撞撞走过,在楼上的走廊里到处找空酒杯,露露这时靠在我的胳臂上。“我有点担心,亲爱的。”她的声音表明,我们最终还是老朋友。“赫尔曼·泰皮斯后天要见我。我想听听艾特尔的意见,可他很难说话。”
“你并没有醉。”
“梅厄丝小姐,我们是名人签名征集组的。”他们的头儿郑重其事地说,“能不能请您在我们的本子上签名?”
看她说这话的样子,我知道现在的我成了从未对她有过特别吸引力的平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