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时祷告
大教堂里又走出了更多的僧侣;他们原来都在写字间,领头的是本诺,十分焦虑地向我们走来。
威廉应该说出实情的,但如此一来院长必然会怒不可遏。然而,我的导师显然又不想说谎,他选择以反问的方式来回答这个问题:“在我们初见之时,院长你不是说过,一个像我这样没见过布鲁纳勒斯便能将它描述得如此详尽的人,要想象他从没去过的地方,也会毫无困难吗?”
“你别说话。你还不是一样。你们那一伙人都不是单纯的人,或是单纯的人之子。假如有乡下人来了,你们或许会接待他,但据我昨天所看见的,你们毫不犹豫地把他交给世俗的武力。但你们自己的人可不会,他会受到庇护。阿博认得出谁是恶徒,在宝藏地窖里刺死他,把他的肝取出放在圣骨匣里,只要能挽救修道院的名誉……一个圣方济格修士,麦诺瑞特贫穷的信徒,可曾在这神圣的地方发现过老鼠窝吗?啊,不,这是阿博不计代价也不能容许的。谢谢你,威廉兄弟,皇帝需要你,你看我戴了一只多漂亮的戒指,再见。但现在这挑战已不仅是我和阿博之间的事了,而是介于我和整件事情之间。在我查个水落石出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他要我明天早上就走,是吧?好吧,这到底是他的修道院。但是在明天早晨之前我必须知道。我必须。”
我依然困惑,而且为威廉低毁我的修会及院长的话感到羞辱。我试着为阿博辩解,提出了第三个假设,所使用的技巧使我自觉似乎变得很机敏:“你没有考虑到第三种可能性,老师。”我说,“过去这几天我们注意到了,而今早在尼科拉斯的告白之后,加上我们在礼拜堂里所听到的谣言,尤其显而易见的,就是有一团意大利僧侣很不情愿地容忍着外国籍图书管理员的接任。他们控告院长不尊重传统,据我所了解,他们都躲在老阿利纳多身后,将他推到前面作为一种基准,要求修道院要有不同的统治。所以,说不定院长是怕我们的揭示正好使他的敌人握有有力的武器,而他只希望谨慎地解决这个问题……”
威廉又往下说:“假如院长想知道我是否晓得,在贝伦加和阿德尔莫之间,以及贝伦加和马拉其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嗯,是的,这所修道院里人人都晓得这回事……”
他把戒指伸向前让我亲吻,我跪了下来。
“事实上,我学会我至少必须提出两个对立的假设,而两个假设都很不可思议。好吧,那么……”我咽了口口水,提出假设使我紧张,“第一个假设:院长已经知道一切,并认为你什么也不会发现;第二个假设:院长从未怀疑过任何事(关于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原以为那都是为了……鸡奸僧侣之间的一场争吵……现在,你却使他睁开了眼睛,他突然明白了一件可怕的事,想到了一个名字,也很清楚究竟是谁该为这些罪行负责。但到了这个节骨眼,他想自己解决问题,将你摆脱,以挽救修道院的名誉。”
在大教堂及回廊之间的空地上不同寻常地热闹。一会儿,有个见习僧由院长的住处跑出来,奔向大教堂。现在尼科拉斯由厨房走出来,往宿舍走去。在一个角落里,那天早上的一群人,斐西飞卡、埃马罗和彼德,都热烈地和阿利纳多讨论,似乎是想说服他。
院长不安地望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晓得关键并不在于管理员的纵欲,虽然那又牵涉到另一件可悲的事。但是还有一件,一件可能知道却不能讨论的……我希望那已澄清了,你可以和我谈谈……”
他摸了我的头:“所以,孩子,你必须忘了你在这些天来所听说过的事。你已进了最高贵、最伟大的修会。我是这个修会中的一位院长,你必须服从我的管辖。听我的命令吧,忘了,并且愿你的唇永远缄封。发誓。”
“你必须?现在谁强迫你呢?”
院长移开了视线。※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说得对。”他承认道,“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可是我会向你解释原因的,院长。这些罪行的起因并不是由于一次争吵,或是僧侣之间的仇视,事实上,这必然追溯到修道院久远的历史……”
院长拒绝听威廉的分析,反而讲述珠宝的知识,并表明不希望威廉再进一步调查最近发生的不愉快事件
“别误会我的意思。”威廉嘴里虽这么说,心里说不定真的想暗示,“我只说有个人他知道,而且不希望别人知道。而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所以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除非你把那本禁书的事告诉我,以及在修道院里有什么人对图书室的所知绝不比你少,甚至还更多的。”
“试着提出一种假设吧。到现在你该已学会了。”
“什么事——就是到了今天早上最可疑的那些人全都死了。在昨天之前,每个人原先都防卫着愚蠢、背叛而又纵欲的贝伦加,然后是可疑的异教徒雷米吉奥,最后是讨人厌的马拉其……现在他们不知道该防御什么人了,所以都急于想找出一个敌人,或者是一个替罪羔羊。每个人都怀疑别的人。有些人感到害怕,和你一样;还有些人决定让别人害怕。你们都太紧张了。阿德索,别忘了时常去查看马厩。我要去歇一歇。”
威廉一语不发,十分困窘。院长所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觉得如坠五里雾中。
“不错。你开始懂得推理了。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中,你都认为院长所关切的是修道院的名誉。不管他是凶手或是下一个受害者,他都不愿有关这处圣地诽谤的消息传出这些山区。他的僧侣尽管被杀吧,但修道院的名誉却绝不可毁。啊,这……”威廉变得气恼,“那个封建领主的私生子,那个因为会为阿奎那挖坟而赢得声誉的孔雀,那个只因他戴了大如玻璃底的戒指而存在的酒囊饭袋!骄傲,自负,你们克鲁尼亚克修士全都一样,比君主还糟,比贵族还傲慢!”
“就算是这样吧。”院长说,“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他移动戒指,闪动的光芒使我为之炫目,仿佛他想震慑我:“神奇的语言,是不是?对别的神父而言,宝石别有象征。对教皇英诺世三世而言,红宝石代表沉静和忍耐;石榴石是慈爱。对圣布鲁诺而言,绿玉以最纯洁的光芒聚合了神学的知识。土耳其玉象征喜悦;红条纹玛瑙代表六翼天使;黄晶,无邪的天使;碧玉,王权;贵橄榄石,统治权;青玉,美德;绿柱玉,原则;红宝石,大天使;唬泊,天使。宝石的语言是多变的;每种宝石都表明了许多真理,根据解释者的感知,根据它们所显现的内涵。
“那也是可能的。可是他仍是个自大的笨蛋,他会害死自己的。”
半晌的静默之后,院长才又开口,声音嘶哑而犹豫,仿佛对突如其来的揭示感到惊愕:“这是不可能的……你……你怎么会知道‘非洲之末’呢!你曾违反我的禁令,擅入图书室吗?”
“院长所想的是他在告解时所获知的行为……”
“奥妙而奇异的和谐。”威廉同意道。
这简直就是下逐客令。威廉说了再见后,我们便走下楼梯。
威廉怀疑地低喃道:“院长开始接管整个局面了……”
“我们必须谈谈最近发生的事件,我仔细想了许多。”他说。
“你认得它吧,是不是?”他对我说,“象征我的权威,但也是我的负担。这不是装饰品,而是代表圣言的保护人。”他用手指摸摸那些排列精妙、颜色瑰丽的宝石,“这是紫水晶,”他说,“是谦逊之镜,并提醒我们圣马修的真挚不虚;这是玉髓,仁爱的符号,约瑟和圣雅各虔诚的象征;这是碧玉,显示圣彼得的信仰;玛瑙,烈士的记号,令人想起圣巴托罗缪;这是青玉,希望和沉思,圣安德烈和圣保罗之石;绿柱玉,教义、学识、坚忍之声,也是圣汤玛斯的道德象征……宝石的语言真是丰富啊!”他沉醉在神秘的幻想中,又往下说,“那是传统的宝石家由亚伦的论证和《使徒行传》中对圣城耶路撒冷的描述而解译过来的。锡安山的城墙上便饰有和缀在摩西之弟胸饰上同样的宝石,只有红玉、白玛瑙和金刚石,在《出埃及记》中提及,在《启示录》中被黄璧玺、红条纹玛瑙、绿玉髓和风信子髓所取代了。”
“这位年轻的僧侣在过去几天来听说了不少恼人的事吧!孩子,别让你自己太过困扰。我看,实际上存在的阴谋,并没有你们所想象的那么多……”
然后他们好像有了决定。埃马罗扶着仍然不太情愿的阿利纳多,和他一起走向院长的住所。他们刚刚进入时,尼科拉斯从宿舍走出来了,引导佐治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他看见那两个意大利人先一步进去了,便附在佐治耳畔说了几句话,那个瞎眼的老人摇了摇头。不过,他们仍继续朝会堂前行。
“呃,现在一切又已在我的控制、我的管辖之下了。我会调查这件事,我自有方法,我有权威。最初我犯了一个错,请求一个外来人调查我应独自负责的事;不管他有多精明,多值得信任。但是你明白,正如你所告诉我的,起初我相信它牵涉到违反了贞洁的誓言,我希望由另一个人来告诉我我在告解中所听到的事。呢,现在你已经告诉我了。我很感激你所做过或想要做的事。代表团的会议举行过了,你在这里的任务也已终结了,我想象得到皇宫里一定焦虑地等着你。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剥夺自己的职务的。我允许你离开修道院。今天或许晚了,我不希望你在日落之后旅行,因为路上很不安全。明天清早你再走吧。哦,不必谢我,你在这里是我们的喜悦,招待你是我们的荣幸。现在你可以和你的见习僧退下了,去整理一下行李。明天黎明时我会再向你告别的。我衷心地谢谢你。自然,你也不必再继续调查了,不要、再骚扰僧侣们。你可以走了。”
院长说:“你是不是想暗示……你想暗示……”
“一幢堂堂的堡垒。”他说,“它的比例符合了建造方舟的黄金规律。分成三层楼,因为三是三位一体的数字,三位拜访亚伯拉罕的天使,约拿在大鱼的腹中度过了三天,耶稣和拉撒路在坟墓里走了三天,耶稣三次请求圣父让圣杯自他手中传出,又三次藏匿自己和使徒们祈祷,彼德三次否认他,基督在复活之后,三次显现在门徒面前。神学的美德有三项。三是神圣的语言,灵魂的部分,知性生物的阶级,天使、人和魔鬼。声音共有三种——语音、气息、波动——人类历史也有三个纪元。立法之前,立法期间和立法之后。”
“不早了,”威廉说,“当一个人没有多少时间时,他必须小心保持镇定。我们的行动仍须不疾不徐,好像还有用不完的时间似的。我必须解决一个难题,如何进入‘非洲之末’。因为最后的答案必定在那里面。然后我们必须救某个人,我还未决定是哪一个。最后,在马厩那里可能会出事,所以你必须好好监视着……你看那乱哄哄的一群……”
院长涨红了脸:“我想,当着这位见习僧谈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益处。现在会议已经完了,我相信你也不再需要他当记录了。你走吧,孩子。”他专制地对我说。我谦卑地离开了。但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却蹲在房门外的走廊上,而且在关门时故意不关紧,留下一点缝隙,好偷听他们的谈话。
“谁来决定解释的水平和适当的内涵呢?你知道的,孩子,因为他们教过你了:是权威者,最可信的注释者,也是最有威信因此也最尊严的人。否则,如何解译世界在我们这些罪人的眼睛中所定下的多重象征,如何避免魔鬼诱我们陷入的误解呢?我要提醒你:魔鬼非常憎恨宝石的语言,一如圣希尔德加德所见证的。魔鬼在宝石中看到不同意义的信息,他想毁了它,因为他察觉在这些光灿的石头中回应了他堕落前的惊叹,他明白这种光耀是由火反射出来的,而火正是他的磨难。”
“老师……”我不甘受辱,以斥责的腔调叫了一声。
那天天气晴朗但风还不小,透过主室的窗子,可以看见礼拜堂的屋顶,及更远的大教堂。
他举起一只手,让阳光照亮第四指上一只象征权力的戒指。
“我如何得到结论,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但是这一连串的罪行,肇因都在阻止死者发现被认为不该让他们发现的事。现在所有知道图书室秘密的人——不管是本来就该知道,还是透过机巧——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你。”
“哦是的。”威廉说,“而且三加四等于七,一个最奥妙的数字,然而三乘四等于十二,像是十二使徒,十二乘十二得一百四十四,是神意选择的数字。”威廉把理想数字的神秘知识都说出了,使院长无可再增加,于是他便可提出重点。
我深受感召,本来必然会发誓的,这么一来,你,我的好读者,就不可能在现在看着我忠诚的记载了。但就在这当儿,威廉干涉了,或许他并不是要阻止我发誓,只是由于恼怒而产生的直觉反应,要阻挠院长,打破他所投下的符咒。
院长的住处在会堂上面,他在豪华宽敞的主室中接见我们。
威廉先开口:“因此,这些不可告人的关系,假如它们曾发生过,对于这一连串可悲的事件并没有什么影响。关键是在别处,我相信你也想过了。每件事最后都转向一本书的被窃与占有,这本书藏在‘非洲之末’内,由于马拉其的干涉,现在它又回到原位去了。虽然,你也看见了,罪行并未因此遏止。”
“这里很冷。”院长说,“我们出去吧。”
“这孩子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问你一个问题,向你提出了一个危险的警告,我请求你对我说出一个名字……现在你是不是也希望我亲吻戒指,发誓忘了我所获知或怀疑的事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缀着宝石的戒指闪耀出璀璨的光芒。
我急忙走开,在楼梯上方等待他们。院长看见我,对我笑笑。
我们走到了回廊。风势有增无减,光线渐渐消退了,虽然现在才刚过了第九时祷告。就快日落了,我们所余的时间很有限。
“没有人曾强迫我们知道,阿德索。我们必须,仅此而已,即使我们不完全理解。”
“写字间里骚动不安。”他告诉我们,“没有人在工作,大家都议论纷纷……发生什么事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啊,你……”院长悲哀地说,“我不期望一个托钵僧了解我们的传统的美,或尊重沉默、秘密、仁爱的奥妙……是的,仁爱,以及荣誉感,还有沉默的誓言,也就是我们修会伟大的基础……你对我说了一个奇怪的故事,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关于一本被禁的书造成一连串谋杀,关于某个人知道应该只有我知道的事……故事,毫无意义的指控。你说吧,如果你希望,只是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即使你的幻想故事中有某些因素是真实的……
“但是四方形也富含了精神教训。”院长又说,“方位基点为四,季节、元素、冷、热、干、湿;生、长、成熟、老化;动物的种类,天、地、空中、水里;形成彩虹的颜色;以及闰年的数字。”
院长转过身来,背对着窗户,表情严厉地直视威廉:“想得太仔细了。也许,我必须承认,威廉兄弟,我对你期望过高。你到这里来都快过了六天了,除了阿德尔莫外,又死了四位僧侣,另外两位被宗教法庭逮捕了——那是正义,不错,但要不是我们必须把前几件罪行知会裁判官,我们本来可以避免这个羞辱的——最后是我所主持的会议,正是由于这些邪恶的行为,得到的结果却是可悲的……”
院长站在窗畔,望着大教堂沉思,以庄严的姿态对我们指指它。
我应该感到惊讶的,在仅仅几个钟头的情况下,回房休息可不像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但是到现在我已很了解我的主人了,他的身体愈放松,他的心智就愈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