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者需要闲散和孤独,不但是为了获得充足的写作时间,更是为了获得适宜的写作心境。灵感是神的降临,忌讳俗事搅扰和生人在场。为了迎接它,写作者必须涤净心庭,虚席以待。
完整充实的自我是进入好的写作状态的前提。因为完整反而感到了欠缺,因为充实反而感到了饥渴,这便是写作欲。有了这样的写作欲,就不愁没有题材,它能把碰到的一切都化为自己的食物并且消化掉。可是,当我们消散在事务和他人之中时,我们的自我却是破碎虚弱的。烦扰中写出的作品必有—种食欲不振的征兆。
文字与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激情有何共同之处呢?所以,写作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工作。
写作如同收获果实,有它自己的季节。太早了,果实是酸涩的。太迟了,果实会掉落和腐烂。
那么,写实成功之作就是古典派作品,不成功之作就是现代派作品吗?别开玩笑!
我抓住一条思绪,于是它自己开始工作,去连结、缠绕、吸附,渐渐变得丰厚,一篇文章就诞生了。
每当结束一篇文稿,便顿觉轻松。这种感觉,大约只有一朝分娩、走下产床的产妇才能领略,她又可以在户内户外到处走走,看看天空、太阳、街道和行人了。我就带着这种轻松感,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让人看看我也有无所事事的时候,为此感到一种可笑的自豪。
许多未被抓住的思绪却飘失了。
叔本华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我说:名词是动词的尸体。
愈是酣畅的梦,醒后愈是回忆不起来。愈是情景交融的生活,文字愈是不能记叙。
当我从别人的诗中发现一个我熟悉的但没有捕捉到的感觉或意象时,我嫉妒了——我失落了的,却被别人捕捉住了,就像垂钓时从我的钓钩上逃脱的鱼被别人钓到手了一样。
任何一部以过去为题材的作品,都是过去与当下的混合。
有的人非得在课堂上,有个老师,才能学习。我非得离开课堂,独自一人,才学得进去。
也许,意识的失误,其实源于无意识中的真实。
在西方,现代艺术(诗、画、音乐)的大师,往往一度曾是古典艺术的高手。可是据说在我们这里有许多天生的现代派。
当一个思绪或感觉突然浮现时,写作者要善于随时随地把自己从周围的环境中隔离出来。这时候,一切人、一切事物都不复存在,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思绪、感觉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朋友相聚,欢声笑语,当时觉得趣味无穷。事后追记,为什么就不那么有趣了?肯定是遗忘了一点什么:情境,心境,气氛……
一篇文章有无数种写法。不论写作前的构思多么充分,写作时仍会有种种似乎偶然的字句浮上心头,落在纸上。写作过程的每一次打断都必然会使写法发生某些变化。所以,我不相信有所谓不可改动一字的佳作,佳作的作者自己也一定不相信。
写作中最愉快的时刻是,句子似乎自动装束停当,排成队列,向你走来。你不假思索,只是把这些似乎现成的美妙句子记录到纸上。大约这就是所谓灵感泉涌、才思敏捷的时刻了。你陶醉在收获的欣喜中,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安,不敢相信这么多果实应当归你所有,因为那播种、耕耘、酝酿的过程本是无意识的,你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窃取者。
事过境迁,记录事实是困难的。不存在纯粹的事实。如果不能同时传达出当时的意味,写出的就不是当时的事实了。
海明威的启发:写景,要写自己真正看到的,如此写出的往往不华丽。那些写得华丽的,其实是写自己认为应该看到的,而非真正看到的,是用辞藻填补和掩饰自己的没有看到。
有的人非得打草稿,才能写东西,哪怕是写信。我写东西不能打草稿,那样会觉得现在写的东西是不算数的,因而失去了写的兴致。
那么,我大约总是掌握不好季节:许多果实腐烂了,摘到的果实又多是酸涩的。
我用语词之锁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打开锁来,发现感觉已经死去。
无所事事的独处是写作者的黄金时刻。
一首好诗写出来之前,往往会有一种焦虑不安的感觉,似乎知道已经有某种东西产生了,存在了,必须立即把它找到,抓住,否则就会永远消失。甚至有一种信念:连词句也已经存在于某个地方,那是独一无二、非此不可的词句,它躲藏着,问题是要把它找出来。最贴切的词句是找出来的,而不是造出来的。你一再尝试,配上不同的词眼,还是觉得不对劲。突然,你欣喜若狂了,一个准确无误的声音在你心里喊道:“对,这就是我要找的!”
有时候,艺术创作中的败笔反能提供一个契机,启示新的发现,发展出一种新的风格或流派来。有意写实,结果失败了,然而谁知道失实之处会不会是一种成功的变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