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艺术作品,外行很容易不自信,谦称自己不懂。毕加索对这样一个谦虚者喊道:“不懂?你是要看懂啊!”他的意思是说,对于美和艺术,根本不存在懂不懂的问题。在这个领域里,人人都可以发言,没有人能够下结论。
然而,做一个艺术家,却不能丢魂失魄地做美的奴隶,当然也不能无动于衷地对美旁观,他要驾驭美,赋予美以形式,形式是他的牛轭,他借此成为美的主人。
也许新鲜感大多凭借遗忘。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所有感觉都琢磨透并且牢记在心,不久之后他就会发现世上没有新鲜东西了。
艺术天才们不是用言辞、而是用自己的作品给美下定义,这些作品有力地改变和更新着人们对于美的理解。
趣味无争论,这无非是说,在不同的趣味之间没有对错之分。但是,在不同的趣味之间肯定有高低之分。趣味又名鉴赏力,一个人的鉴赏力大致表明了他的精神级别。趣味的形成有种种因素,包括知识、教养、阅历、思考、体验等等,这一切在趣味中都简化成了一种本能。在文学和艺术的欣赏中,良好趣味的形成也许是最重要的事情,它使一个人本能地趋向好东西,唾弃坏东西。对于创作者来说,良好的趣味未必能使他创作出好东西,因为这还需要天赋和技巧,但能够使他不去制作那些他自己也会厌恶的坏东西。
艺术家最易受美的诱惑,有最强烈的占有美的欲望。但美是占有不了的,因为占有就意味着美感的丧失。艺术家被这种无法满足的欲望逼到绝路,才走向艺术,以象征的方式来占有美。他是被逼上象牙塔的。
美学家们给美所下的定义很少是哲学性质的,而往往是几何学的,心理学的,或者社会学的。真正的美逃避定义,存在于几何学、心理学、社会学的解释皆无能为力的地方。
知识和感受诚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有驾驭它们的能力,善于赋予形式.否则—切都会白白流失。
如果说前者是艺术中的真,那么,后者就是艺术中的美。所以,在艺术中,美是以真为前提的,一种形式倘若没有精神内涵就不能称之为美。所以,美女写真照不是艺术,罗丹雕塑的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妓女则是伟大的艺术作品。
我想起了Lorelei的传说,真是深得美之三昧。
有一种人,感受性甚好,知识面甚广,但—切都是碎片,没有能力把它们组织成—个活的躯体。
美是骚动不安的,艺术家却要使它静止。美是稍纵即逝的,艺术家却要使它永存。艺术家负有悲剧性的使命: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只有两件事是最重要的:第一是要有真实、丰富、深刻的灵魂生活,第二是为这灵魂生活寻找恰当的表达形式。前者所达到的高度决定了他的作品的精神价值,后者所达到的高度决定了他的作品的艺术价值。
人类的神话时代和宗教时代都已经成为过去,现代人实际上只能在艺术和功利二者之间进行选择。艺术的生存方式注重对生命的体验和灵魂愉悦,功利的生存方式注重对物质的占有和官能享乐,两相比较,艺术终究为没有信仰的现代人提供了一种真正的精神补偿。我不太相信形形色色的艺术救世论,但是我相信,对于热爱人生却又为终极关切苦恼着的人们来说,艺术的确是最好的慰藉。
美的力量是可以致人死命的。美那样脆弱,那样稍纵即逝,可是它却能令人迷乱癫狂,赴汤蹈火,轻抛生命。在美面前,谁不想纵身一跳,与它合为一体,淹死在其中!天知道人的这种不可理喻的天性是从何而来的!
人的感受性是天生的,因而也是容易的。最困难的是赋予自己的感受以适当的形式。天才与—般聪明人的区别就在于此。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有很好的感受性,但其中只有极少数人为世界文化宝库提供了自己的东西。
艺术家是最健忘的人,他眼中的世界永远新鲜。
每个人都有那种奇妙的瞬时的感觉,可是大部分人抓不住,日常琐屑生活的潮流把他们冲向前去了,他们来不及、顾不上去回味和体验。有些人抓住了,但不能赋予形式,表达不出来。只有少数人既能抓住,又能赋予形式。
叔本华说,艺术是人生的麻醉剂。尼采说,艺术是人生的兴奋剂。其实还不是一回事?酒既是麻醉剂,又是兴奋剂。艺术就是人生的酒。至于它哪种作用更显著,则是因人而异的,就像不同体质的人对酒有不同的反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