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12
我相信,凡真正的诗人、小说家、文学写作者都是作品至上主义者,他的野心仅到作品止,最大的野心便是要写出好作品。这就是我所说的纯粹的写作立场。当然,除了这个最大的野心之外,他也许还会有一些较小的非文学性质的野心,例如想获得社会上的成功。有时候,这两种野心彼此混杂,难以分清,因为写出的究竟是否好作品,似乎不能单凭自己满意,往往还需要某种来自社会的承认。然而,自己满意始终是第一位的,如果把社会承认置于自己满意之上,社会野心超过甚至扼杀了文学野心,一个写作者就会蜕变成一个世俗角色。
最近读到韩东谈论诗、小说、写作的一些文章,其中表达了一位写作者的一种相当纯粹的写作立场,趁着印象新鲜,我来说一说我在这方面的感想。
所谓传统的问题好像使许多文学青年(当然不只是文学青年)感到困扰。这个问题有两层意思。一是传统与创新的关系,由经典作品所代表的文学传统如此强大,而后来者的价值却必须体现为创新,于是标新立异成了一种雷同的追求,因其雷同而又成了一种徒劳的努力。另一是中国传统与西方传统的关系,面对似乎在世界上占据主流地位的西方文化,一些人以国粹相对抗,另一些人企图嫁接于其上。我觉得韩东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也是单纯而深刻的。他的立足点是生命现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具有开放性和无限可能性的空无,而任何一种传统,不论本民族传统还是异族传统,都只是这个生命所遭遇的现实之一。由于生命的共通奥秘,不同的传统是可以彼此沟通的,但沟通不是趋同,而是以阻隔相互刺激,形成想象的空间,从而“让目光落向彼此身后的空无或实在,那无垠而肥沃的绝对才是我们共同的归宿”。因此,对于纯粹的写作者来说,国粹、西化、标新立异皆非目的,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是表达他对生命本质的领悟,这生命本质既是永恒而普遍的,又是通过他所遭遇的生命现实而属于他的。
写作者要迅速获得社会上的成功,通常有两个途径,一是向大众献媚,通过迎合和左右公众趣味而成为大众偶像,二是向权威献媚,以非文学的手段赢得某个文学法庭的青睐。前者属于商业行为,后者则多半有政治投机之嫌。当然,世上并无文学法庭,一切自以为有权对文学作出判决的法庭都带有公开或隐蔽的政治性质。同样,凡是以某种权威力量(包括诺贝尔奖)的认可为目的的写作,本质上都是非文学的。这些追求的功利意图是显而易见的,作为文学圈中的人,韩东对之有着清醒的观察。在此之外,还有一些表面看来不那么功利、甚至好像非常崇高的意图,韩东的清醒更在于看出了它们的非文学性质。譬如说,有些人为了进入文学史而写作,他认为这是很可笑的,并讥笑那些渴望成为大师的人是给自己确立了一个平庸的人生目标,其平庸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心要当科长局长的小公务员。另一种可笑是以神圣自居,例如把海子封作诗歌烈士,同时也借此确认了自己的一种神圣身份。他尖锐地指出,在这些奢谈神圣者那里,我们看不到对神圣之物的谦卑和诚信,看到的只是僭越的欲望。其实,进入文学史和以神圣自居往往是现实的功利欲求受挫后的自我安慰,在想象中把此种欲求的满足放到了未来或者天国。正如韩东所说,这些人过于自恋,宁愿使自己的形象更唬人些,也不愿把作品写得更好些。一个专注于作品本身的人,即使在现实生活中不甚得志,也仍然不需要这类安慰的。
作为诗人和小说家,韩东对于诗和小说皆有独到的心得。例如,他强调诗的天赋性和纯粹性,诗人对于诗只能“等待和顺应”,反对长诗、诗意的散文等等;认为小说的本质是“虚构”,其使命是面对生活按其本性来说固有的无限可能性,而不是现实主义地反映、浪漫主义地故意背离或者巫术式地预言“现实”,因为所谓“现实”只是生活的零星实现了的有限部分罢了。这些见解使我感到,他在文学上的感觉十分到位,而这大约不只是才能使然,和他坚持纯粹写作的立场也是分不开的。他的文论中贯穿着这一不言而喻的认识:作品是一个作家得以表明自己对文学的理解的唯一手段,也是他可以从文学那里得到的最高报偿,作品之外的一切文学名义的热闹皆无价值。在我看来,一个写作者真正需要的除了才能之外,便是这种作品本位的信念,谁若怀着这样的信念写作,便一定能够走到他的才能所许可到达的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