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把旺忘望看作一个宗教画家,成为基督徒仅是他的精神蜕变的一个契机,别的艺术家完全可能遭遇别的契机。真正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对于一个现代艺术家来说,信仰和创造究竟具有怎样的关系。
一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们看不见汽车,只能看见它的宽大气派的后视镜。天空燃烧着火红的晚霞,这晚霞也映照在后视镜里。公路那一边,远方有一大片朦胧璀璨的灯光。真是一个美丽的黄昏。那个驾车者是谁?他的目的地是哪里?都不知道。不过,我们有理由猜测,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欢乐的不眠夜。
那个长跑者是迎着耶稣跑来的,刚才两人曾经相遇。他注意到耶稣了吗?显然也没有,否则,即使出于好奇,他也会停下脚步,回头观望。他全神贯注于健身,义无返顾地沿着固定路线向前跑去,对邂逅的行人不感兴趣。
对于这幅画的含义,人们可以作不同的解释。譬如,你可以说,在因特网时代,人与神的交接方式发生了根本变化。既然人与人之间能够在网上联络、聊天乃至恋爱,人与神之间有何不能呢?我们确实看到,教堂、佛庙、清真寺都纷纷建立了自己的网站,进行网上传教。也许有一天,只要打开电脑,任何人都可以立即进入虚拟的天国,品尝永生的滋味。事实上,设计这样的软件决非难事。
这个历史延续至今。人们手持各种尺子,测量出一系列可见的数据,诸如职位、财产、学历、名声之类,据此给每一个人定性。凡是这把尺子测量不出的东西,便被忽略不计。那被忽略了的东西,恰恰是人身上真正使人伟大和高贵的东西,即神性。
人的尺度越是繁复和精致,测出的东西与神就越是不相干。放下人的尺度,这是认识一切神圣之物的前提。
可是,我看到,分明有一滴鲜血从针眼里沁了出来。那么,这应该是一颗真的心了。那么,对于它来说,和美钞钉在一起就不是纯然的享受,同时也是一种痛苦、一种刑罚了。从这一滴鲜血中,我看到了现代人的希望。
那枚别针也是崭新的,它刺穿了那张美钞,然后刺穿了那颗心。我想到了针眼,美钞上的针眼和心上的针眼,美钞紧贴着心,两个针眼几乎是重合的。我还想到了耶稣的话:“富人要进入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
现在,米开朗琪罗的这一对著名的手在一个简洁然而奇特的场景中再现了。我的眼前出现两台电脑,亚当的手从左边的电脑中伸出,上帝的手从右边的电脑中伸出,两只手仍保持着当初最大限度接近的状态。
然而,我宁愿作别种理解。我盯视得越久,越感觉到上帝那一只伸出的手具有一种焦急的姿势。聪明的人类啊,不要被你们自己制造的一切精巧的小物件蒙蔽了,忘记了你们的生命从何而来,缘何神圣。世代交替,万物皆逝,电脑是暂时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惟有那个时刻是永恒的,就是上帝的手向亚当的手接近的时刻。这个时刻从来不曾结束,尤其在今天,上帝的手格外焦急地向人伸来,因为他发现亚当的生命从未像今天这样脆弱和平庸,但愿网虫亚当先生能够幡然醒悟。
当然啦,今天有发达的科学,测量工作能够深入到人体最精微的结构之中,比如基因。如果某位科学家宣布,他已破译耶稣的遗传密码,确证玛利亚无性受孕生出的这个儿子原来是最早的克隆人,我相信也不会有人感到惊诧。
于是,奔忙的身体与灵魂擦肩而过,泛滥的信息与真理擦肩而过,频繁的交往与爱擦肩而过,热闹的生活与意义擦肩而过。
这幅画的标题是:擦肩而过。耶稣早已说过:“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是忙人,擦肩而过更是常规。
我们看不见他眼中的欣喜、急切或疲惫,只能看见后视镜。我们看见,在这面宽大气派的后视镜里,衬着晚霞的背景,两个人影擦肩而过:迎面走来的是基督耶稣,一袭长袍,步态安详;在耶稣身后,是一个长跑者的穿白背心的背影。
忙于什么呢?忙于劳作和消费,健身和享乐,总之,是让身体疲劳和舒服、强壮和损耗的各种活动,人们把这些活动称做生活。
现代人有爱吗?现代人有信吗?有的——
这幅画的标题是:以人的尺度不能认识神。
开始听说旺忘望皈依基督教,我很吃惊,心里想:对于这个连名字也散发着强烈后现代气息的艺术家来说,此举是否又一个后现代的艺术行为呢?后来,在一次朋友聚会时,我和他单独交谈,带着疑团向他提了许多问题,而他则向我追叙了放纵和反叛的空虚,死亡的恐惧,以及信教以后的宁静和充实。经过这次谈话,我的疑团消释了,相信了他的皈依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举动,而是一个真实的灵魂事件。
在一辆时速120公里以上的汽车的后视镜里,这个场景必是一瞬间。在这个瞬间,驾车者朝后视镜瞥了一眼没有?或者,在此前的一个瞬间,当汽车刚刚越过朝同一方向行走的耶稣时,他朝车窗外瞥了一眼没有?可是,即使瞥了,他又能看见什么?在那样的车速下,耶稣与路边那一棵棵一闪而过的树没有任何区别。在最好的情形下,假设他注意到了耶稣的异样外表,他会紧急刹车吗?当然不,他一心奔赴前方的欢乐之夜,怎么舍得为路边一个古怪行人浪费他的宝贵时间呢。
那颗心会痛吗?会流血吗?我料想不会,因为那颗心一定是假的,是广告和卡通上常见的那种形态。而且,一颗真的心,一颗只会被邱比特的箭射中的心,它怎么能让自己为了一张美钞而被一枚普通的别针刺穿呢?
2002.10
但是,新的担忧产生了:在他的生命冲动被基督驯服之后,他还能保持原来那种无拘无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吗?倘若世上多了一个基督徒,却因此少了一个艺术家,我不认为是一件划算的事。现在,旺忘望的新作又解除了我的这一担忧。出奇制胜的构思和拼接,强烈冲击视觉的画面,表明这些新作仍具有解构传统的后现代风格。但是,在这里,解构本身不复是目的,而成了彰显真理的一种方式,拒绝信仰的后现代在扬弃中奇特地证明了信仰的成立。
标题:比特时代人与神的交接。
也许,人们还会发现,与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相比,一颗心被钉在美钞上不但是一种刑罚,更是一种耻辱。
一颗鲜红的心,一张崭新的美钞,一枚别针把它们串联在了一起。标题:现代人的爱与信。
谁和谁擦肩而过?几乎是一切人与一切人。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事务忙碌着,凡暂时与自己的事务无关的人皆被视为路人,对之匆忙地瞥上一眼已属奢侈,哪里还有工夫去关注那个永远与自己的事务无关的基督或上帝呢?
其实,耶稣在世时,这项用人间的尺度对他进行测量的工作就已经开始了。例如,他的本乡人用出身这把尺子量他,得出结论道:“他不是那个木匠的儿子吗?”
耶稣的头像。这大约是受洗不久的三十多岁的耶稣,刚开始他的事业,眼中饱含着智慧和信心,看上去一表人才,几乎是个美男子。此刻,这颗美丽的头颅却被一些复杂的器械笼罩着,那是一些测量微小长度用的仪器,例如卡尺之类,一旁还有标尺的刻度。不用说,某个聪明人正在做一件严肃的工作,要对上帝的这个儿子进行精确的测量。他一定得到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数据,又从中推导出了一些重要的结论,不过我们不得而知。
在西斯廷小教堂的天蓬组画中,有一幅名画:《亚当的创造》。画面上,左边是亚当,右边是上帝,他们各伸出一只手。亚当的手臂轻放在膝盖上,指头是松弛的。上帝的手臂有力地伸向前,一根食指正在最大限度地向亚当的手靠近。这是创世记中的精彩时刻,神圣的生命从上帝的指尖流向人的尘土之躯。
假如耶稣生活在今天,我敢断定,他绝无希望被任何一家公司聘用,只能混迹于民工队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