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感觉的保险柜。岁月流逝,当心灵的衰老使你不再能时常产生新鲜的感觉,头脑的衰老使你遗忘了曾经有过的新鲜的感觉时,不必悲哀,打开你的保险柜吧,你会发现你毕竟还是相当富有的。勤于为自己写作的人,晚年不会太凄凉,因为你的文字——也就是不会衰老的那个你——陪伴着你,他比任何伴护更善解人意,更忠实可靠。
我是易朽的。
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莎士比亚、歌德,但是我宁愿永远不读他们的传世名作,也不愿轻易放过—个瞬息的灵感而不去写下我的易朽的诗句。别人的书再伟大,再卓越,也只是别人的生命事件的痕迹。它们也许会触发我的生命事件,但只有我自己才能刻下我的生命事件的痕迹。
对于我来说,人类历史上任何一部不朽之作都只是在某些时辰进入我的生命,唯有我自己的易朽的作品才与我终生相伴。
我一路走去,在水上留下泡沫,在泥上留下痕迹。泡沫转眼进裂,痕迹瞬即泯灭。多数时候,我连泡沫和痕迹也没有,生命消逝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我不企求身后的不朽。在我有生之年,我的文字陪伴着我,唤回我的记忆,沟通我的岁月,这就够了,这就是我唯一可以把握的永恒。
我想象不出除了写作外,我还能有什么生存方式。我把易逝的生命兑换成耐久的文字。文字原是我挽留生命的手段,现在却成了目的,而生命本身反而成了手段。
留着写回忆录吗?不,现在不写,就永远不能补写了。感觉是复活不了的。年老时写青年时代的回忆,写出的事件也许是青年时代的事件,感觉却是老年人的感觉。犹如刻舟求剑,舟上刻下的事件之痕再多,那一路掉在岁月之流中的许多感受却再也打捞不起来了。
收藏家和创作家是两种不同的人。
不过我不在乎。我兴致勃勃地打捞我的泡沫,收集我的痕迹。
我不是碑,也留不下碑。我死后没有墓志铭。
你也是一块碑,谁能读懂你身上的铭文?
有各种各样的收藏家。作家也是收藏家,他专门收藏自己的作品。当他打开自己的文柜,摆弄整理自己的文字时,那入迷的心境比起集邮迷、钱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他的收藏品只有一个来源,便是写作。也许正是这种特殊的收藏癖促使他不停地写呵写。
我不追求尽善尽美。我的作品是我的足迹,我留下它们,以便辨认我走过的路,至于别人对它们做出何种解释,就与我无关了。
你搜集一切,可是你从不创造。我什么也留不住,可是一旦我有点什么,那必然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东西。
一块块字碑,镌刻着千古文章。一座座丰碑,纪念着万世功业。连荒冢中千篇一律的墓碑,也有一副不朽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