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吗?”安乐公主看着这盅绿色的汁液,发表了疑问。“如果不新鲜,会不会杀不死人?”
“孔雀胆。”邱每木说。
唐时的长安像一块青色的围棋盘,雨季到来时,撑伞的人群像一把洒下的棋子。街巷纵横交错,像富有几何头脑的蜘蛛勤奋所做。每一道纵横是一个十字路口,隔出的空间是一片青灰的屋檐,屋檐下藏着胡姬、乐师、屏风、毛笔、茶叶、丝绸与染料,也藏着刀剑、黑猫、弓弩、匕首与毒药。五月的午后,一片片雨从屋檐坠下,有一只手犹豫着,敲响了邱每木的房门。
这种奇妙的对比,像雨水刺激了青苔的生长。邱每木深感这个女人毒如蛇蝎。他理应感到畏惧,就像疏林中的旅人望见斑斓的毒蛇,急忙敛起衣服、快步离开。可是,在这个房间里,她就像一只无法脱笼而出的猫。于是——也许是受了她光洁足踝的诱惑——他想象到她的丈夫,在某一个光线沉暗的房中,面对窗外扶疏的幽林,全无知觉服下孔雀胆后死去的模样。这种景象使他感到快乐无比。趁她尚未谋杀丈夫,他可以杀死自己虚想的男人。所以,当安乐公主问及孔雀胆的价钱,邱每木没有报出他预想的价码。
在等邱每木爬梯子翻药柜的时候,安乐公主无聊的解开木屐索带。她的脚趾上沾了青苔,带有雨水的味道,这让她感觉不好,像被猫的舌头抓挠。然后,她开始对房间产生了兴趣。她东张西望,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幅绿油油的卷轴,以及屋檐下被风吹动的,装有鹦鹉的鸟笼。有两只鹦鹉在彼此对话。“什么样的毒药才能杀死丈夫?”“杀死丈夫!杀死丈夫!”它们的声音很绵软,在雨声里听来飘飘摇摇。邱每木转过身来,将一个盅放在席前。
“我不愿意杀死不属于我的女人的男人。”他说。
在缱绻缠绵的过程中,安乐公主有几次望见了她早已死去的丈夫。雨声使鹦鹉烦躁,于是它们鸣叫不已。公主双眸朦胧,望见她的丈夫从灰白的云间踏雨而来,微笑着在她身旁坐下,观赏他们的交欢,并且拿起了孔雀胆,像把玩茶水一样爱不释手。亡夫与死亡的毒药交相辉映,这让安乐公主感到自己身处梦境的边际。她的舌尖发涩,沉郁的香味在鼻端游动,鹦鹉们念叨着,“杀死丈夫,杀死丈夫”。她很想抱紧邱每木,大声告诉他:
如果他事先知道她是唐朝的公主,他未必敢这样说话。一个从多雨的湘南花垣走来的青年,在长安僻静的角落从事罪恶的勾当,就像一只随处飞舞的麻雀,不应该过于眷恋雪地中的稻米。但是在这个雨季午后,他却感觉到对思考死亡、谋杀、盗窃和伦理的倦怠。他与这个女人席地而坐,彼此相去不远。只要他伸出手,他就可以得到她,哪怕在雨过天晴之后,他们便互不相识……他当然不知道安乐公主的丈夫早已死去,她要杀的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他以为,这个女人会因为丈夫被列入死亡日程,而与他一样感受到漫长夏季与独处带来的寂寞。但是,当这个女人对他的要求莞尔一笑,执起他的手抚在她的脸上时,他却后悔了——因为她的眼角流出了泪水,滑过淡金的胡妆。他并不知道这两道泪水来自于往昔,来自于公主对故去的驸马武崇训的思念。然而,当你已经将一只手抚上一个女人的脸时,距离与阴影已经消失,就像一道门在背后关上,你已无法回头。
“只要是毒药,就可以杀死任何人的丈夫。”邱每木说。
“有许多人会死于我的毒药,但都不是在这里。”他说。
“那就孔雀胆好了。”安乐公主假充内行的说。
“我要杀的是我的父亲。”
“什么样的毒药才能杀死丈夫?”安乐公主问。
这是她始终缄口不言、不敢吐露的秘密,每天醒来,都要观看侍婢的神色,担心自己的梦话被她们听去。他们的交欢悠长缓慢,直到黄昏到临,雨过天晴。在最后彼此筋疲力尽时,安乐公主发出了悠长的叹息。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悠然如烟,氤氲而起。她握紧了邱每木的胳膊,想将所有秘密都朝他的耳朵倾诉出来——当然,她最后没有这样做。门外的车马鸾铃提醒她,长安近在身旁。这场奸情在黄昏时分匆迫结束,她披衣而起,重新穿上她的木屐,绑上斗笠的缨带。这些动作意味着,她想起了自己是顾客,而他没有阻止她继续考虑到,他不过是个毒贩子。
邱每木只得向安乐公主解释,她所要的毒药,并非用刀剖开孔雀的肚子后所取得的胆囊,然后趁着鸟儿惨叫、尾羽颤抖的时刻提取胆汁,而是将一种碧绿的矿石研磨成粉,加上其他秘制的药物,调配而成。“杀死丈夫!杀死丈夫!”鹦鹉的叫声不时打断邱每木的叙述。安乐公主带着疑惑的神情接过盅来,小心的望了又望。她很想凑上鼻尖去嗅一嗅,如果可以,喝一口感觉下也不错。她跃跃欲试的神情被邱每木误会了,邱每木一把夺回了孔雀胆。
邱每木倚在榻上,目送她离开。等到房间里重新留下他一个人时,他才觉得自己倏然老了几岁。鹦鹉们在重温着他们俩欢好时的呢喃,像一片朦胧不清的云烟一样若断若续。他收拾榻上的丝衾,却抖下了一枚簪子。“傻女人。”他说,将簪子上盘缕的发丝抖去,用手拈着反复玩味。他已经记不起是如何拨乱她的头发,将簪子取下的了。这是午后的奸情发生的唯一证据,他想,是孔雀胆的交换。他将簪子插上了自己的发髻,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第二天还有一个尊贵的客人在等候他,他想——在此之前,还有一整天可以用来想念刚才那个女人。
墙角摆放着许多色彩明丽的瓶盅,有一些散发着熏人的浓甜,有一些则散发着苦涩的香味。安乐公主蹑步走在这些瓶盅旁,像怕看见怪蛇一样,目光躲躲闪闪的望着。对一个制毒专家来说,这样的客人相当讨嫌,但邱每木没有讨厌她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是他所接待的客人中,罕见的年轻女子——在此之前,他已经厌倦了年老色衰、满面怨毒的妇人,相貌猥琐、不断咳嗽的老头子,做贼心虚、叮咛保密的青年男子。他们对他爱若珍宝的瓶盅避若蛇蝎,而这个女人却光着白玉般的双足,在墙角跑来跑去。她已经收起了孔雀胆,她显然要谋杀一个作为丈夫的男人。鹦鹉在尖叫着:“杀死丈夫。”
来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斗笠边缘的雨水沾湿了她的妆容。邱每木抛去一张坐席,自己则坐在帘幕后绿色的阴影中。女人用手帕擦拭着眼角,斜飞的双眉下模糊出淡金之色,就像黄昏的流水。邱每木并不知道这个东张西望的女人就是安乐公主。他只是觉得意外:这个季节前来寻求死亡的人并不太多,因为潮湿与炎热会影响死者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