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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作者:张佳玮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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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之2月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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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丘比特摆出尽可能有嘲讽味道的恶作剧脸,“我让吕波利自己飞走了,让他们爱射谁射谁。在这个谁都不相信爱情的世道上,让弓箭自己瞎折腾去。”

“你不生我的气了,对吧?”丘比特侧头问,普绪克用手遮住打呵欠的嘴,摇了摇头,翻了个身,把被子拉上肩。

“每当你这么唠叨时,我就知道2月14日要来了——就像女人来那玩意一样准时。”普绪克朝餐桌对面的丈夫丘比特说,眼都不抬。

普绪克知道多说无益,不再说话,开始默默收拾餐桌。丘比特扫了她一眼。普绪克敏锐的捕捉到了。但她完全没料到丘比特随后的言论。

他的声音消失了。他撩起普绪克的长发,发现她后心有一支金光璀璨的箭尾。

“那不是因为你们男神和男人一样幼稚,不懂得为别人着想吗?”普绪克回答。

“你他妈别学我老妈那样说话!”

“那样的话……”

“可是他们不相信爱情。”丘比特说。

根据丘比特的说法,2月14日早晨,他只是撒撒脾气。按照规矩,那天他得出门,用爱神之箭撮合人类。“普通男人要上班前都这样。”他说,“男神也不能没脾气——实际上,脾气更大!”

“女人真蠢。”只剩下他独自发呆时,丘比特想道,“由女人变成的女神,也无法脱去肉骨凡胎的习气。”

“我说,你的自尊自大和神性,让你从没考虑过的人感受:人不是神,无法预测未来。”这是普绪克出门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再也不他妈去射箭撮合人类的爱情了!我宁愿死在这里!”他说。普绪克看都不看他,埋头预备杏仁茶。

“去年我射中的那一对。明明女孩儿喜欢那个男生,却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她不知道他也喜欢着她,只是不愿意表露吗?人类真蠢。明明他们在一起时彼此心情无比明媚,却因为漫长的拖延和等待心灰意冷。他们只要大胆一点就可以了呀。在他们决定放弃的时候,爱情的力量难道不足以把他们扭转回来吗?”

“不,问题就在于此。”丘比特说。

“闹够了吧。”普绪克说。

“你们女神和女人都是一样的。”丘比特说,“你们怕关于爱情的幻想迟早会破灭,于是提早用各类琐屑的细节逼迫自己不相信爱情。当你们遭遇一见钟情时第一反应不是快乐而是恐惧,这就是我不愿意去射箭的原因——你们对爱情最容易走极端!”

“你就这点出息。只会伤害自己的妻子,还有其他爱你的人。”普绪克说,“快点吃完开工去吧。你的弓箭呢?”

“所以说……”

“我再也不他妈去射箭撮合人类的爱情了!我宁愿死在这里!”不是这句。

“你说什么?”

“我真想回去古希腊的祭祀时代……他们给的祭品油重少味,可至少能他妈吃!”不是这句。

“我真想回去古希腊的祭祀时代……他们给的祭品油重少味,可至少能他妈吃!”他开始攻击普绪克的烤肉。后来丘比特承认,他只是想逗引普绪克进入谈话而已。当然,没效果。

“这么一想,普绪克说得对。”丘比特想,“人类是愚蠢的。不过普绪克也很愚蠢……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总会回来的。不过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再也不相信这他妈的爱情了!”——好像,是这句。

“化身为吕波利出去溜达了,一会儿会回来,再说吧。话说,让我高兴的是,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呀。”丘比特说。“我以为漫长的千年和我的傲慢,已经磨灭了你对爱情的信赖。”

“大前年我射中的那一对。明明在一起很好,可是却彼此怀疑一见钟情只是一时的错觉,于是发了疯一样的要尝试更多才敢定下来。他们不知道用来试探和揣测的时间,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吗?他们不知道爱情既真诚又平易,只要投入心就可以的吗?他们就是不相信神为他们选择的未来,真是枉费我一片心思。这就是人类的弱点。他们无法预测未来,他们也不相信爱情。在他们决定放弃的时候,爱情的力量难道不足以把他们扭转回来吗?”

“一见钟情只是神的提示,你自己都说过了,只负责点燃,而不是持续燃烧。”普绪克说,“人类很脆弱,未来不可预测,对未来不可预测的恐慌让他们害怕。他们深明自己感情的脆弱,所以也对其他的感情无法抱以全部希望。你射出的箭给他们点亮了爱情之灯,可那毕竟只是一瞬间的事,以后还有漫长的一生。当你认为他们不够坚定时,想一想,他们毕竟不是神。所以一会儿,你还是得出门去射箭。人类还需要你来点燃爱情。你的弓箭呢?”

“人不是神,无法预测未来。”普绪克的声音。

“和人类一样。床头打架床尾和。”普绪克说。“尤其是男神和男人都一样,只要女人肯给一点面子,就会心花怒放借坡下驴了。”

“我恰恰是太为人类着想了!”丘比特怒吼道,“我是神,我可以预测未来,我看到了他们无比幸福的未来,才特意射出那一箭,让他们串在一起。只要他们努力一点,能克服一些障碍,就能拥有完美的爱情、无限的幸福。可是,他们自己放弃了!这些凡夫俗子!我用心良苦为他们铺设的爱情之路就这样被他们自己的软弱糟蹋了!”

“所以,没用了。哪怕我一箭射中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爱情。他们会说服自己说这是肾上腺素是荷尔蒙是化妆是发型是暴露的衣服,然后回去对着大堆的票据和生活用品摇摇头,忘掉我射出这一箭的良苦用心。最后他们最多会在一两次露水姻缘里获得点快感,然后就觉得自己洞悉了人间真理。他们或者把爱情看得太重当成奢侈品,或者把爱情看得太轻完全不相信。我的箭只能用来点起火焰,可如果他们自己不愿燃烧,我也没法子。随他们去吧。我他妈也不相信这狗屁爱情了。”

“呃……”

但是,为什么那一天,她说出那样刻薄的反击呢?普绪克仔细回忆了很久。她相信,丘比特说了句让她无法接受的话。

“不是这么回事。”丘比特说,嘴角适时的露出嘲讽的微笑,“你看,连你,丘比特的老婆,都不知道丘比特的工作范围……那,我所能做的,是一箭射中两个人的心——其实无所谓心,射哪里都行。我可以让他们的膝盖也中一箭。于是,那一瞬间,他们将感受到至高无上的欢乐:心会在一片嘶嘶声中变软,充溢甜美、温暖、欣慕,以及你所能想像到的欢乐,像巧克力苏打饼干。然后,他们会意识到这是神的启示,神要他们相爱,于是他们相爱了,并在爱情里不断享受到类似的欢乐……”

“前年我射中的那一对。明明已经在一起四年之久,而且彼此相爱,可是却执着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女人认为男人幼稚,男人觉得女人现实,然后为了莫须有的‘将来的踏实人生可能无法顺利度过’而分开。真是笨啊,居然为了未来可能存在的矛盾,就断送掉爱情。在他们决定放弃的时候,爱情的力量难道不足以把他们扭转回来吗?”

“这样不好吗?”

丘比特挠了挠头。他开始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心思。“争吵。神居然和人类一样争吵。真蠢。我居然犯了人类的错误……不过这么想来,的确。我是神,可以感觉到普绪克的爱,知道未来普绪克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是人类……他们无法确知别人的感受和未来,嗯……所以,人类如果和我现在一样,遭遇再小的挫折,都可能会产生怀疑。是这样吧?”

普绪克叹了口长气,坐了下来。她知道这将是一席长谈。

世上没有任何人或神,比丘比特更熟悉这支箭了。

“其实你也不相信爱情了。我们之间早已没感情了。”丘比特恶狠狠的说。普绪克放下茶碗,直起身来。

“亲爱的,我知道经过千年的爱情之箭,你厌倦了。谁都如此,神亦然。可是这是你的职责。去让更多的人领略爱情,不是很好吗?”

女主人离去后的房间,像一本故事发展到一半的书。厨房杯盘散乱。桌椅摆放不规则。能听到窗口飘过的二月风声。丘比特呆坐了良久。然后,为了印证自己的存在感似的,他拖拖拉拉收拾了杯盘,摆好了桌椅。疲惫和厌倦比他想像中来得快,于是他又坐下了。“女人们的耐心我可没有。”他想。

“啊,我考虑过你的说法了。”丘比特说,“人类的确还蛮可怜的。他们不像神,无法预知未来,所以得走一步算一步,必须去寻找一切可以依靠的东西。可问题是,我明明给过他们提示了呀……”

“这就是神的好处。”丘比特沾沾自喜的说,“我们比人类更懂得交流和调整感情。”

“我跑出去时,本来不打算回来了。”普绪克说,“我觉得已经结束了。漫长的千年,每天琐碎的口角,你持续不变的傲慢,细节的重复,只剩下了习惯。但是我走得越远,越回忆,越是觉得虽然有如是种种,但在一起的时光是好的,那就可以了。一见钟情和最初的新鲜诱惑可能会流逝,但随后的时间里,互相依赖、反馈、得到鼓励、扶持、安慰,这些的感情是真的,比一见钟情更真实长久。你知道吗?回忆起过去的爱情时,我感到心在一片嘶嘶声中变软,充溢甜美、温暖和欣慕。我想像不出比这更幸福的生活。”

“我再也不相信这他妈的爱情了!”他放声大叫,普绪克把杏仁茶端上了桌,然后说了那句话:

普绪克睡着了。丘比特长久的看着她卷曲的长发,被阳光照亮的耳轮,随呼吸起伏的肩,纸一样让人想用手指去描划的肌肤。丘比特觉得心脏变成了阳光下的水池,爱情像温暖明亮的水一般,有形有质充满其中。以往的记忆像夏日林阴道上散落的阳光碎片一样飘荡。他嗅到了她曾经为他酿制的葡萄酒,她和他曾经一起在奥林匹斯上空横飞看到的山谷景致,她为他梳理翅膀羽毛时痒痒的感受,他们在海滩上步行时闻到的咸味儿,以及每次她在阳光下回首时眸子里闪烁的光芒。他们曾经一起种植过的橄榄树木叶香味,她研磨杏仁时他为她弹奏的七弦琴声,他们在漫长千年里日日夜夜的相聚,以及他们俩已成神话的初遇。他越是确认她的爱情,越是爱她。在他们势将迸裂之时,她回来了,不是因为一见钟情的闪光,而是千年漫长的情愫。是爱情克服了神与人的弱点、命运宿定的矛盾,把她带回来的。

无可厚非。丘比特负责射箭撮合爱情已有千年之久。他已经厌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出发、射箭、撮合爱情,然后故做欢乐的离去。最初,他厌倦了地中海射法,想采取蒙古射法,结果发现自己没有扳指;然后,因为众神的要求,他得长期保持以下造型:头发蓬松、脸孔俊秀、赤身裸体、背带翅膀、肌肤白嫩。千年之久,他厌烦透了。他也试图过留长发、蓄爆炸头,遭到了老妈维纳斯的痛骂;他也试图文身,给肌肤增加点观赏性,或是锻炼出老爸阿瑞斯那样的希腊式肌肉,遭遇了老爸的追打。最后,他厌倦了自己的职责——撮合爱情,并终于开始大放厥词。

“人类太愚蠢了。他们已经开始不相信神的暗示与欢乐了。他们现在对一见钟情充满了痛恨、怀疑和厌倦。他们经历过一见钟情,就走了极端,错认为爱情应该十全十美。然后在爱情里稍微遭遇点挫折,就觉得自己遭遇了欺骗,于是又轻看了爱情。他们开始相信,一见钟情和爱情或神的暗示无关,只和肉体吸引力、荷尔蒙、性欲有关。他们先把一见钟情极端理想化,再用肉欲来极端现实化。现在,当他们遭遇一见钟情时,只会下意识的用性欲来自嘲,说服自己相信‘我只想和他/她睡一晚上罢了’。他们根本不相信一见钟情。”

以后,普绪克如此解释这番话:她当然知道,作为男神伴侣的女神,尤其是作为爱神丘比特伴侣的她,有义务比凡人更耐心;她也承认,丘比特絮絮叨叨磨磨唧唧的话语毫无破坏力,甚至没法毁掉她的心情,“因为我都习惯了。”她用跨越漫长千年的神之口吻说。她说,以往她总把丘比特的废话抛在耳边,就像吃贝类时吐沙子,“每年都得这样。女神比男人幸运,不需要一个月就面对一次。”

丘比特后来承认,他听到此话情绪大振。这种满足,就像他少年时揪女神们辫子,终于让女神们满带怨怒瞪他一眼似的。但当时,他提醒自己必须愤怒,然后喝道:

“他们会相信的——不是因为你的箭,世上才有了爱情吗?”

普绪克摇了摇头,朝门口走去。“你的自尊自大让我想吐。”她说。

就像所有男人和男神恶狠狠吵完架后,都会下意识为自己找点理由似的,丘比特开始回忆自己撮合过的那些部分。

“更他妈糟糕的是,他们不相信神的暗示,他们不明白爱情在漫长生活里的作用。他们最初把爱情当作理想生活的核心。糟糕的是,他们把理想的生活完全描绘成一些物质的累积,一些交通工具、一些住所、一些非生活必需品,而爱情就寄宿在这些玩意里面。等他们有朝一日放弃追求这些日用品时,就把爱情一起扔掉,美其名曰‘成熟了’。他们不相信精神的愉悦,他们不知道爱情是在漫长生活里让心灵愉悦的必需品,而把这玩意当奢侈品。”

“是这样。”普绪克在门口说。

“我又开始相信这他妈的爱情了。”丘比特轻声说,他知道沉睡的普绪克听不到,但他喜欢这样抚弄她的长发,对她低语。“也许不需要我弓箭的提示,世上依然可以有如此的爱情。完美的爱情。爱情可以克服一切弱点。神的弱点,人的矛盾,都可以。是纯粹的、爱情的力量,把普绪克带回来的,所以……”

“每当你这么唠叨时,我就知道2月14日要来了——就像女人来那玩意一样准时。”

“所以说,”普绪克侧过肩来看了看丘比特,“我回来,大概是因为,我爱你吧。”

“这群凡夫俗子已经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了。地狱在等着他们。”不是这句。

“这群凡夫俗子已经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了。地狱在等着他们!”他怒吼道。但普绪克还是不闻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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