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衙役的指点之下,史官来到了月迷津。这个长安最为华丽的乐轩之中,从吹玉笛的扬州佳人到弹琵琶的北地美女一应俱全。在那个自称史官的青年问起箜篌与蔷薇的故事时,那些少年女子展示了她们华丽的讲述风格。啊,你是想问李小小和蔷薇郎君的故事吧?他们的故事久已成为传奇,我们还认得些多情的姐妹,凝着泪为他们谱写了牙板唱词。你愿意听一听吗? 月迷津老板娘随即出现,惊散了莺莺燕燕。客官,她微笑着说,前朝旧事,也不必再提了。你是要听曲儿浅斟慢饮不是?史官看着窗外长安城绵延的细雨,说:我想见你们这里口才最好的姑娘。
第二天,史官再度找到了衙役。他对衙役说,他去到了死者废弃的宅第,在蜘蛛网密布的梁下睡了一夜。在梦中,他依稀听到了箜篌的声音,并且闻到了蔷薇花香。依稀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自言自语。当他醒来时,分明看到长安的天空下起了晨雨,轻尘在燕子的低翼下飞舞。衙役一边聆听这个故事一边点头。有可能。他说。不只一个人经历过你这样的故事了。自从那个男人死去之后,关于他、蔷薇以及箜篌的故事,就成为了长安市井之间不朽的传奇。
女子劝了一杯酒,小心的放下了琵琶,叹了口气:
被召唤到史官面前的衙役,还带着满身酒气。被问起蔷薇的传奇时,他强调说,自己与那夜枕蔷薇的男子并不相识。他只记得逮捕那个犯人的当天,犯人安静的坐在宅第中的池塘边。池塘之中沉浮着殷红的蔷薇花朵,以及一个女子游移的长发。那一池蔷薇的香气蒸熏着死者的荣华,以至于那个被溺毙的妻子被拉上岸时,面容依稀如生,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男子被捕时毫无抵抗。他顺从到近乎软弱,接受了衙役粗硬的掌握。他唯一的奇特处是手中握着一丛蔷薇,多刺的花枝刺伤了他的手掌。然而,那手掌中流下的沥沥鲜血却并不显得滞重和浓腥。衙役吐着酒气发誓说,这男人的血里,都带着无尽的蔷薇花香。
这事情难说得很。
十九年后的刽子手已经垂垂老矣。当那个自称史官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对方的模样。如果他睁大眼睛,所看到的只能是一片迷离的蓝色。史官说,他奉了新君之命,要为书写前朝历史而追查当年的逸事。当史官问起那缄默的犯人时,刽子手的记忆已经昏聩得如一汪墨染的纸。刽子手说,他想不起是否存在过蔷薇花香这么回事。他只记得,他亲手处决的那个背部生有桃花藓的青年人,在死亡前长达一天的时间中默然无语,简直像个哑巴。他死的那天,恰好下了夏季长安的第一场雨,湿润了黄土地,沾湿了白布麻衣,冲淡了他蔷薇般烂漫的鲜血,也使在天空中翩仟的剪尾燕了无归期。这一场雨打那天下开了头,之后绵延了一整个秋季。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那个秋季长安就此浸染着蔷薇花香,经久不散。
他死于那年深夏的一个黄昏。那天清晨天晴云朗,对围观看热闹的人们而言是好消息,于是从早上起,刑场旁就冠盖云集。那一天刽子手显得格外和蔼,在吃午饭的时候还和他开了几句玩笑。他持续着自春天以来深远的缄默,只是不断摇头,示意刽子手为他挠一下后背。那折磨了他一年的桃花藓,每逢夏季便如野草般丛生。新浆洗的白麻布衣尤其让他肌肤不快。到了下午,长安的天上流云密集。一整个夏季不曾看到雨水的民众抬头观望,惟独他低下头来,伸长脖子,让刽子手可以从容瞄准他的后颈骨节,给个痛快。黄昏时分,细雨斜斜飘落,在东风之中摇曳,打湿了他的麻衣。他温和的风度使刽子手及旁观的众人肃然起敬。穿褐裙的老妪甚至抹了眼泪。十九年后,被问起当年的掌故,还有长安居民回忆说:他那一天穿着白布麻衣,长发飞扬,站在雨里飘飘欲仙。当他的首级被明亮的刀光击落时,血液被雨水迅速稀释流淌到长安的黄土地上。站得近的人们,立刻就闻到了浓郁的蔷薇花香。
一个口才绝佳的狱卒代替了刽子手的位置。与死去的男子相处长达数月的他,对蔷薇花的传奇了如指掌。是的,在长达数月的时间中,死去的男子都不爱说话。他身穿朝廷钦定的白色囚服,在监狱中长坐。与他同一天死去的两个犯人,同样在那年春天犯下了罪孽。其中一个在春天的早晨闯入了前朝皇帝的鹿园,被疑为刺客;另一个则是在品味春酒的宴会上,醉酒而对公主口出猥亵之词。这两个人无权无势,所以在监狱中也备受冷眼。只有这个生桃花藓的男子,也许因为身份尊贵,所以还能得到许可,在枕边放一丛蔷薇。那年初春,他将自己的妻子溺死在池塘中,对此他毫无否认之意。由于他亡妻的父亲乃是前朝郡王,本该作为杀人犯被迅疾斩首的他,得以在漫长的审讯和要求严肃处刑的命令下,延长了半年的性命。
一
被叫来的歌女显然已听到同事们暗地的流传。她沉着的为史官斟一杯桂花酒,抱起了琵琶。相公想听个什么曲?她问。史官摇了摇头,说:我想听李小小和蔷薇郎君的故事。我已把木扉掩上,你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