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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作者:张佳玮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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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中飞翔的灰麻雀。道路旁窜过的野猫。保佑它们跌到泥坑里吧。这些泥坑里以前有稻杆,如今只能陷死人和猫。往泥土里撒酒药,点一把火,能闻到酒香吗?那么多的稻米都烂了。最后一碗米饭,七年前,被我吞咽下肚。还记得米饭的滋味吗?我一个人吃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没见过米。雨让木耳和蘑菇长起来,再让它们烂掉。人也是。人长大,然后烂掉。死者无所不知,死者无所不在。我的妻子。画画的师傅喝醉后能画出死者的样子。我的妻子。云、树和石头。我的脚会慢慢烂在泥里吗?我会变成泥吗?雨会把我冲进河里。我是摇摇摆摆的鸭子。嘎,嘎。我的妻子,她说不要养鸭子。“鸭子也会被偷掉。”她是对的。什么都被偷了。那时我多么饿。肚子里长了木耳,吸吮着我的血。我没有力气了。七年前。雨灾。县令大人摊开手:我们也没有办法。

是的。看来我要死了。和你一样。你脸上泛红的小女人。三十七年前你来了我的房间。我们都有罪。我们一起喝了酒,一起睡了。那时我爱你,一直爱着。月亮将会摇摇晃晃的来到我面前。死者无所不知,我将会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街道,喝过的酒,坐过的马车,说过的话。我将会想起究竟是不是我把你抛进了洪水,想起我的罪过。我要去的地方不会再有雨和石头。我不会再做梦,因为死者都在梦中。

啊,疼。看看脚掌吧。雨把泥冲散了。石头露出来,尖石头。比刀子还要锐利。划破了吗?没有。不然我会流血而死。石头可以杀人。雨为石头褪去刀鞘。刀子?

我没有睡着吧。我太饿了。想不起来了。嗯,没有睡着。我醒了,看着她的老脸。她不如以前美。结婚三十年。她喝醉时脸上那抹红没有了。衰老令人恐惧。我饿极了,她也饿。我要她的那晚上,她的皮肤像云一样软。我们醉了,不知道饿。后来我们老了,就饿了。没有稻谷。东西被偷了。所有人的手伸到我的兜里。“偷了就偷了吧,我们不出门。”她说。可是没有吃的。我想喝雨。如果喝多了雨,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胃,都会浮出来。从我嘴里浮出来,然后我吃了它们。我饿。天要下雨。天要人偷我东西。天要我饿。天要她嫁给我,和我一起饿。天要她老,老得脸上没有红晕。

疼!

是她喊的吗?不,不是她。是我!我的脖子,好疼!这是怎么了?石头划到我的脖子了吗?天空转得如此之快。末日到来了吗?泥土啊泥土,别溅上我的眼睛。你们饱藏着未酿的酒。你们是生命,是女人的肚子。我躺在了地上。天落在我眼里。脖子疼,比脚掌更疼。裂开了。热和冷,血和水。廪斯!这老头笑着。他的手上有刀子。血!是了,我没有杀我的妻子。我醒来时,刀上没有血。最后一碗米饭,我吃了。是因为饿吗?雨打我的脸。不是梦,雨正在打我的脸,是在赎我的罪吧,雨是鞭子,在抽打我。我的脖子啊。好疼。是她的疼?不,不,是我的疼。我被刀子割了。这把刀割了我。廪斯!是他割了我。是他在我后脖上割了一刀!为什么?因为我把妻子抛进了洪水吗?不,不,我记不得了,那是梦,还是真实?我有没有把妻子抛进洪水?我要死了,是吗?廪斯还在笑着。猫和乌鸦在叫。抬棺材的,下棋的,说粗话的,你们出现了。你们围成一圈。你们像上天看你们一样看我。廪斯的刀子。血,我的血。天空像那些婆娘的瞎眼一样灰。

我用七天勾引了她。女人的滋味,我第一次尝到。她回去了,被她爹赶出来了。光着脚站在我门前。“你娶我。”她说。她哭了两晚上。帮助我蒸米。那么软的米。我是个好酿酒师。蒸米,洒下酒药,斟酌分量,看火候。酿酒时我出汗了。“好酒。”人们夸我。酒浆浓浓的。像泥土。泥土啊泥土。那时泥土还不软,长得出稻谷。“等雨停了,我们再去播种。”她这么说的。雨灾开始时,我们都老了。都饿。她还说过什么?没有了。我们睡着了。米饭在桌上吧。我看过了,迈过她的肚子看的。

脚掌还是疼。没有泥了,泥都成了水。石头,我走在石头上。石头上什么都长不出来。死者会被水冲进大海,被鱼吃掉。棺材会变成船,漂流远方。镇,镇的路。这里曾经有洪水。七年前。雨灾淹死猫。死尸像独木船。我回来了,镇上没有人。我的脚好疼。他们哪里去了?我杀了她吗?不,我没有动刀子。我把她抛进了洪水里,有这回事,可是那是梦吧。还是真的?我有罪。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有罪?我下列许多局棋。我应该输。我为什么有罪?我把她抛进了洪水。她和猫们一起淹死了。没有人和我抢最后一碗米饭。是因为太饿所以把她抛进洪水里吗?我有罪。她成了泥土。她本来就是泥土吧。有她,没有她。是我的梦。我没有妻子。我一个人吃完了米饭。灾年过去了,我活着。是做梦?不,有她。她脸上的红晕。我和她的那一晚。三十七年前。

别了。泥土和雨。别了,你们这些人,你们刚才藏在哪里,现在为什么围着我,对我微笑。你们这些棋局的胜利者。你们这些凶手。别了。我要去月亮上了。云将让开,露出月亮的光芒。我将回到你身边,抚摸你月亮般的胸脯,看到你脸的红晕。最后一碗米饭是我吃的。我有罪还是无罪?别了,我的老躯。罪过将由你和血迹承担,将由这些笑着的人群承担。扶摇直上吧,我的灵魂。我将回到那一个夜晚,回到那醉酒的时光。在月亮上的死者将不再饥饿。我的罪已经赎清了。我的爱,这是最好的,最后的,最美的结局。我的爱,我就要随着月光和灾风,一直飘去,去到你的身旁。

他是白痴吗?不,也许我是白痴。做梦,他们不相信我爱我妻子,我妻子爱我。她会从月亮上,步着云随着雨下来,来到我梦里,说,她渴。是我渴吧。是我想要酒喝?还是她?她只喝过一口酒。那天晚上,她喝了那一口酒,脸就红了。月亮一样的胸脯啊!云遮着月亮,七年了。雨灾。没日没夜的下雨。“小心被偷东西。”她说。那时她的胸脯已经干瘪了。她老了。我想喝酒,是因为我想要女人吗?她那时已经不是女人了。我不爱她老了的容颜?在梦里她年轻着。年轻时的她坐着马车来。马车上铺满玫瑰花。小女孩爱炫耀吧。马是棕色的,她的腿是白色的。月亮月亮。她要买酒。“你是酿酒师吗?”她说。“你这么年轻吗?”她脸红了吗?没有。喝了酒她才脸红。那时她已经是我的了。七天,我用七天勾引了她。我是最英俊的酿酒师。她坐在我旁边看我蒸米。她的蝴蝶结。她吃松子糖。“酿酒这么麻烦。”她说。那时不下雨。晴朗的天。云。树。她手腕上的镯子。后来被偷了,她也没生气。老了,生不起气了。像泥土被雨浇软了。我的脚。陷住了。泥土啊泥土。

我拿着刀子凑近过她吗?是做梦,还是真的?不对不对。最后一碗米饭在桌上。我们饿着。我们睡了,醒过来,我就没看到她。不对不对。我记得我把她推进了洪水。这是梦吧。我梦见我杀了她。为了夺那碗饭。这是梦。我没有真正杀她。我爱她,为什么要杀她?我没有杀她。泥土和胸脯。我恨饥荒。我恨雨。是了。我还恨偷我东西的人。天灾人祸,我饿极了。她老了。一个老的饿的女人。雨灾。她痛苦的饿着。把她抛进洪水里吧。她再也不会回来。最后一碗米饭在桌上。我一个人吃的。是做梦吗?我爱她呀,我应该爱她呀。我爱她年轻时脸上的红。

她老了。泥,软软的泥。她的肚子,她的胸脯。她的肚子和胸脯都干瘪了。松子糖,蝴蝶结。老女人戴蝴蝶结很恶心。她爱我。我爱她吗?我爱年轻时的她。“我要你。”我说。我饿得没有力气,我没法动。我们躺着,雨的声音。人们在偷窃。我干什么呢?我在屋里游荡,像云。最后一碗米饭。酒器。蒸锅。炉子。刀子。

他们还在笑。他们在看着我死去。他们知道什么呢?他们知道我不知道的一切吗?他们是死去了,抑或是活着?他们在絮絮低语。他们有什么秘密?饥荒和雨灾的秘密,死者们无法言说的秘密。他们知道吗?

衙役们的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背上——密,而且轻。这样也好,他们获得了抽打的愉悦,而我也免受皮肉之苦。我还有余力踏上这归乡的小道。绵软。像踩着女人的肚腹。我何时踩踏过女人的肚腹?罪过罪过,七年有余。当我迈过仰卧的她,去看最后那碗米饭时,她挽起我的脚来,在她的肚皮上磨着。“这儿可以孕育一个家族。”她曼声细语道。女人的肚子。软绵绵。和泥土一样,扔一颗种子就能长出一切。女人是大地。只不过,女人需要灌溉,土地不需要雨露。

七年了。已经不疼了,积水冰凉,我的脖子。水应该灌进我的脖子了吧。鱼和人都喝水。人喝了酒,脖子发热。喝了水,脖子发冷。我被割了。他们都不救我。他们笑着。那么,他们也觉得我有罪。他们知道我杀了我的妻子?是吗?是我杀了你吗,是我把你抛进了洪水吗?饥荒和雨灾,它们也有罪吧。或者,是我的罪?我要死了,和你一样死了。我当时吃了最后一碗米饭。你死去时可饿吗?雨打我的脸。我真的会死吗?猫叫声。许多的猫。水里淹死的猫和人们。你们是来迎接我的吗?你们也觉得我应该死吗?死者无所不知。你们觉得我有罪,是吗?

她抛弃了我吗?年轻的她抛弃了我吗?她走了还是死了?我把她推进了洪水,还是用刀杀了她?没有血迹,一丝血迹也没有。可是我确实把最后一碗米饭吃了。那时她去了哪里?是死了吧,我这样认定。我有没有把她推进洪水里?我吃了她?她是泥土,雨融化了她吧。神话。她是泥土造的人,被雨浇化了吧。我爱她。老了的她夺去了年轻的她。我饿坏了。死猫味道。死了多少人?有她吗?我没有去查。七年了。她问我要酒喝。是耶非耶?我有罪吗?我在忏悔?我爱她,还是怕她?死者无所不知。她知道吗?告诉我吧。你怎么死去的,怎么?

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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