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回过头来,望他一眼:
“陛下,陛下你……”
后来,时势又不对了。春江水暖鸭先知,他很早就预料到了:衙门停了他的薪水,他便知道,衙门的日子不长了。又一朝天子坐龙廷,改尽旧刑,他又回闾巷了。他本来以为大家会视他做煞神,结果发现邻居都搬过了一遍,大家都不太认识他。毕竟,他在衙门里做事情,不是犯人,都认不到他。
“大人,既然会刺字的人少,干嘛不顺便培养些识字的刺字匠?”
“我右脸上原来有过字,是你刺的,你没忘吧?”
“这样,你脸上这字显得秀气些。”
“兄弟别嚎了。女人生孩子,比你们吃的苦大多了呢。”
酒过三巡,天子问:“你看来,我的样子,是不是变了点?”
大汉说:“如今我是天子了。还要多谢你给我纹了这条龙。”
这天,他正跪在囚车里示众,忽听鸾铃响,马过面前。他抬头,看见一条大汉,遍体金光闪闪,骑高头大马而过,左脸一条纹龙。他大喊:“哎……那个,谁!那个那个谁!!!”
“认识字的人越少越好啊。你还希望别人抢你饭碗是怎么着?”
衙门里的大人话不絮烦,简洁扼要。原来新朝开国,寻思前朝法度太宽忍,才会让乱民作祟;如今要拣起五大刑来,才能杀鸡儆猴。凌迟、斩首、割鼻、挖膝,这些刑法都有熟练工种,不劳多问。但制定黥刑时,刺字这一环,却遇到了问题。原来前朝天子,深怕百姓识字读史书,知道了古之兴亡,于是焚了书,培养了一整国的文盲。新天子登基,又把前朝做过官、知道些历史真相的读书人,又收拾了一批。收拾完后,天子才回过味来:
他刺字,遇到的脸各自不同。有些脸皮肤粗,有些脸皮肤细;有些白,有些黑;有些毛孔粗大,有些还出油;有些从小使茉莉花露蒸,肤若凝脂,他刺起来格外带劲,如画丹青。刺字的准则是最简,勾梢末尾尽量省略。可是他偶尔也调皮,多刺个勾,字立刻秀气了。那些多挨了几针的犯人怒目而视,他就答:
以前他刺字,也刺些龙、凤、虎、豹、鹰,来客都是剽悍青年,虽然疼,憋得一脑门子青筋,还是不肯叫,怕丢了面子。如今工作,来者都不情愿,深觉受了委屈,于是疼痛加了十倍,没等他针挨上脸就开始嚎。他一开始受不了,之后习惯了。身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有时犯人不嚎,他反而紧张,还会轻拍人家的脸:
“我知道你没忘。你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有很多苦役犯是逃走了,自己用药料抹去了刺字,被朝廷抓回来,补刺,受二茬罪。有些犯人脸上字太多,针孔密密麻麻,他就得根据犯人的脸型分布,重新安排格局。遇到那种丘壑起伏的脸他就感叹:“啧啧,你这个脸是怎么长的?”
意外的是,没过两天太平日子,他被揪出去了。有人揭发他认识字。“在前朝,认识字的,那都是为虎作伥的官吏!”他一被揪出来,自然有犯人认出了他,说他是前朝朝廷的帮凶。他和当年为衙门做事的刽子手、牢头们一起被绑起来,沿街示众。“帮凶!土匪!恶霸!”有人专门慷慨激昂的骂了他一顿,因为口齿伶俐升了官。
天子道:“言不由心了不是?我左脸的龙还在,右脸刺的字没了,看见没?”
“好好。那就送你条龙,留个纪念。”
“哦?!”
“因为你是识字儿的,能写。兄弟,别怪我不仁义了。你这辈子,好也罢坏也罢,都在这识字上了。”
这不,就用得着他了:他没做过官,躲过了一茬茬的人事更迭;他是刺字的,于是认识字,还知道怎么刺字,于是忽然就炙手可热。他当然也好奇,小心动问了衙门里的大人:
他说:“没有啊,陛下和当初一样。”
“谢陛下,谢陛下。”
他开始觉得肚子绞痛,一阵疼似一阵。抬头看天子,天子微微一笑。
他说:“那是陛下神武雄才,小人只是适逢其会,适逢其会……”
他没想到,不小心认识了几个字,居然还能成就一门俏手艺。平步青云算不上,但他好歹也是朝廷雇用的吏员了。他每天勤奋工作,多数是给那些充军的苦役犯们的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刺名字。他总是温柔安慰那些犯人:
大人:
天子说:“这还真得多谢你。我起事时,大家看我脸上纹龙,都说我上应天兆,有龙护体。你看,谁能相信,我这么活灵活现的龙,是刺上去的呢?我能一呼百应,全仗你刺的这龙。”
他说:“哪里哪里,那是陛下洪福齐天。”
也有犯人是真硬汉。比如,有犯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被他刺完了字,还问:“师傅,你手艺好,能多刺一个吗?我左脸,刺条龙。别怕,我脸大,刺得下。就怕你来不及。”
“我也想过,但我不放心啊。割了你舌头?把你软禁起来?这样你还能多吃几年饭,秘密还能保留。可是吧,我觉得还是杀了你妥当。”
“陛下,我,我晓得轻重,是断然不会泄露出去的呀!”
“妈的,没个识字的了!”
“怎么不嚎了?”
“啊,那个,字?是是,是没了。”
天子说:“哈哈,哪里就神武雄才了。我过去那点地痞流氓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喝酒喝酒。”
他是个刺字的工匠,本应在闾巷默默挣钱,糊口,老死,一辈子默默无名。但是因缘际会,有一乘马车来迎接了他。那位宣召他的官儿,拍着他肩膀,啧啧着满口酒臭:
“陛下……”
“你运气不错!”
“没法子,本来老相识一场,可是你不该知道我右脸上的字啊。”
“嘿嘿,陛下,那是过去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