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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 作者:库切 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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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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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糖。他买劳什子的糖干什么?

他以前没有来过这家店铺。它比他想象中的要小,又矮又暗,有一半位于街道平面以下。招牌写的是雅科夫列夫-食品杂货商。他推门时挂在门上的铃铛晃动起来,丁零零地响了几声。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店铺里的昏暗。

他知道悲哀是什么。这不是悲哀。是死亡,提前到来的死亡,不是来压倒或者吞噬他,而是来同他呆在一起。它像是一条大灰狗,又瞎又聋,呆头呆脑,不动感情。他睡的时候,狗也睡;他醒的时候,狗也醒;他离家时,狗蹒跚地跟在他后面。

他想起有一次在特维尔圣安妮修道院门口看到的农村姑娘。她抱着一个死婴,人们想把那具小尸体从她怀里夺下来,她扭动着身体躲避,脸上露出圣洁的笑容———事实上同圣安妮的笑容一模一样。

“我来买一点糖,”他重复说。

“糖?”她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的儿子在他身体里面,埋在冻土的一个铁盒子里的死婴。他不知道怎么使婴儿复活,或者不具备这么做的决心(那同不知道一样)。他瘫痪了。即使在街上行走时,他也认为自己瘫痪得不能动弹。他做的每一个手势都缓慢得像是冻僵的人。他没有意愿;或者不如说,他的意愿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块,以它死沉的重量把他拖向寂静的深渊。

他给妻子写信:“他仍旧呆在他的房间里。他很惊恐。他丧失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但是另一个世界很冷,冷得像星际空间,而且毫无亲切之感。”他刚写完就把信撕了。太荒谬了;而且暴露了他自己同儿子之间还有什么残存的东西。

条件是看一眼,只看一眼;不能回头。但是我回头看了。

他是凭空想象呢,还是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穿羊皮大衣、戴羊皮帽的人?那人刚才在对街闲着没事,看工人们卸砖,现在像他一样,转身朝蜡烛街走去。

“是吗?”

“多少钱———?”

“我想买一些糖。”

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但不符合事实。他并不在服丧。他没有同他的儿子告别,他没有放弃希望。相反的是,他要他儿子复生。

“呃?”老头清了清嗓子。他戴着眼镜,以致眼睛小得像纽扣。

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一个系着脏兮兮的白围裙的老头站在柜台后面。他装着检查货品的样子:打开盛荞麦、面粉、干豆子、马料的口袋。磨蹭了一会儿才来到柜台前。“请给我来一点糖,”他说。

他伏在桌上睡着了,整个下午没有醒过。开晚饭时,马特廖娜轻轻敲门,但他没有醒。她们不等他,自顾自吃了饭。

另一个幻象。井边有人把水盘端到唇边,那是正准备出发的旅人;他那双从盘子边上看出去的眼睛已经浮想联翩地在眺望别处了。手和手的触碰。深情的触碰。“再见吧,老朋友!”说罢就离开了。

我双手捧着你的头。我吻你的额头。我吻你的嘴唇。

“我没有料到事情不那么简单。”

因为我就是他。因为他就是我。有一些我试图了解的东西:消亡前,血液还在循环,心脏还在跳动的那一刻是什么情况?心脏像是一头忠实的牛,孜孜不倦地保持着磨坊车轮的转动,当斧子高举的时候,甚至没有疑惑不解地瞅一眼,而是逆来顺受地接受了打击,膝盖一屈,丢掉了性命。不是湮没,而是湮没前的一刻,那时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你所在的井边,我们最后一次互相对视,知道我们两人还活着,分享着一个生命,我们惟一的生命。剩下了我一个人急切寻求的这一切:我们对视的那一刻,包含着问候和告别,超出了所有的争论和恳求:“哈罗,老朋友。再见,老朋友。”眼睛干干的。泪水已变成了晶粒。

“五戈比的。”

她熟练地卷了一个圆锥形的纸筒,把底部捏紧,装了白糖,称了重量,叠好筒口。一双能干的手。

“五戈比。”

为什么要在寂寥的大地上艰难而沉重地追逐一个有关鬼魂的谣传,谣传的鬼魂?

我老是回头看。我老是被你的目光吸引。一片跳动闪烁的水晶粒,我是其中的一颗。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火光呼应。两个领域互相在打招呼。

你站在井边,风拂动着你的头发,不是灵魂,而是升华的肉体,提升到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本质,以水晶般的眼睛凝视着我,金色的嘴唇带着微笑。

他无缘无故地觉得这句话话里有话。若不是老头在她背后,他会隔着柜台探身过去抓住她的手。

她从店铺后面挂着帘子的门道里出来,见了他,即使感到惊异也不露声色。“我来招呼顾客,阿夫拉姆·达维多维奇,”她平静地说,老头便靠边站。

往事如烟。不知什么地方的一道芦苇墙,灰色而脆弱,一个轻灵缥缈的人形在芦苇之间穿梭,一个穿白衣服的孩子,草原上的一座小村庄,一条溪流,两三棵树,一头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母牛,袅袅升向天空的炊烟。茫茫天涯,世界尽头。一个孩子在芦苇中间来回穿行,被抑制的变形,炼狱里的模样。幻象呈现后又消失,迅速而短暂。他小心翼翼地把纸笔从自己面前推开,把头搁在手上。假如我昏倒的话,他想,那就昏倒在工作岗位上吧。

安排一次谨慎的会面并非难事。但他不愿意连累老朋友。迈科夫生性豪爽,他能理解的,他暗忖道:我在服丧,服丧期间要回避同人们接触。

他的心思缓慢而执著地围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转。他一想起她,就想起灵活的手指在数钱币。钱币、针脚———它们意味着什么?

他接过纸筒时,有意无意地碰碰她的手指。“你让我的情绪好多了,”他悄悄说,声音之低恐怕她根本没有听到。他欠欠身,朝阿夫拉姆·达维多维奇欠身。

他给阿波隆·迈科夫写了一封短信。“我在彼得堡,去看过墓地了,”他在信中说。“谢谢你为我料理一切。还要谢谢你多年来给巴的照顾。我一辈子领你的情。”他在信后署名“陀”。

“我刚去过警察局。我请他们把巴维尔的文件发还给我。”

“您能领回来的。要花时间。办什么事都要花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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