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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 作者:库切 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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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日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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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回自己的手。“当然不妙。可是,你干吗现在说这个?”她的声音又冷又平。

“他会借钱给我,我肯定他会借给我。我会跟他说我需要钱回德累斯顿。再下去,就是找个别的地方呆下来。”

“他们是非常不一样的家。就像你住在巴维尔家里,你和马特廖娜,你们两个。我也是住在巴维尔家里。”

“过来呆会儿,”他小声说。

“没什么比这更愿意的了。”

他感觉到一阵剧痛。旧有记忆困扰着他。他身体里面的那个年轻人,还没有死去,还在试着听到什么。他身体里面的那具尸体还没有被焚烧。他就在他身体里面几英寸的地方,陷入情网,没有任何谨慎的储备可以救得了他。下坠的不适再一次袭来。要不,就是别的什么状态,反正是不适。

她皱皱眉头。他现在明白马特廖娜习惯性皱眉的根源了。撕开内部来看让人少有耐心。她这么做已经很值得尊敬了!他把俄国的内部撕开得太多了。

“难道她就不能一直呆在楼下的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那里,直到等你回家吗?”

“马特廖莎?一个小弟弟?没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她欢喜的了。她可以像妈妈那样照看他,这会让她心满意足。”

他们做了爱,好像置身于死刑宣判之下,为了各自的利益,有目的专心致志地做了爱。有片刻时光,他们分不清谁是谁,谁是男人,谁是女人。他们就像两具骨头架子,骨头一模一样,所有的连接处都完美地扣合在一起,嘴巴扣着嘴巴,眼睛扣着眼睛,肋骨互相锁在一起,腿骨互相缠绕在一起。

“呆在这儿?呆在我的空房间里?呆在彼得堡?我想你不可能在彼得堡呆下去的,理由是,你会被你的债主扔到监狱里去的。”

“要是你现在已经怀孕了怎么办?”

他急切地审视着她,可她还在等他多说一些,等着确定他所说的忠诚指的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门打开又关上了。

她再次摇摇头。

她站起来。“我不喜欢这样,”她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讨论我的女儿?”

“先到迈科夫那里。”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喃喃说道。说话的腔调分明是想被人反驳。

若是她想阻止他说下去,她现在就该阻止。可她没有这么做。她喝掉了他的话,就像植物喝下了水。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她躺到床上。他拉着她的手。

“遗憾的是,巴维尔并不是这样记得那个夜晚的。在他的描述中,根本没有鸟,没有天使。没有父亲的关心,父亲的爱。”

“这种生活不是说我要多么重视它。它是一种不需要多少洞察力的生活。事实上,它甚至都不是能拿价格和通货去衡量的生活。它是我为了写作必须偿付的一种生活。这也是巴维尔所不明白的:我也要偿付。”

他们之间的气氛陡然冰冷起来,又回到了先前的紧张。

“啊,女人才知道。”

“我能提个建议吗?马特廖莎卷到涅恰耶夫和他那伙朋友中去,我觉得这不太妙。”

完事后她靠着他躺在窄床上,头抵着他的胸口,一条长腿轻松地搭在他身上。他的脑袋微微有些眩晕。“这就是说我们要生个救世主了?”她喃喃低语,看到他还没弄明白,接着说:“精液多得流成河了。你肯定想证实一下。床都湿透了。”

“马特廖莎会怎么想?”

“是的,当然。”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去他那儿的。”

“因为你还没有意识到涅恰耶夫对她施加力量的强度。”

尽管他知道她同意他的看法,可她还是一声不吭。他迎着那温和的抵制继续施压。“我想和你生个孩子。”

“拯救你,拯救我们两个,救世主指的不就是这个?”

“我的护照还在警察手上。还有一些别的考虑。”

“让我看看。”

“我问是因为有人在打听房间。你要去哪儿?”

“因为你断定你能做的事你都做完了,因为你断定你呆在彼得堡是在浪费时间。”

这种冲动很强烈,不过很快过去。很强烈,可是强烈得还不够,永远强烈得不够,除非他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一个支撑。

“你是说,我知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别担心,不会怀上的。”她安慰他说,“再呆下去的话,我会睡着的。”她把被单推到一边,从他身上爬过去。就着月光,她找到她的衣服,开始穿衣服。

“你不必马上就做决定。”

“为什么?你曾经照顾过巴维尔。”

“为什么不直接回德累斯顿呢?到那儿不就解决你所有的问题了吗?”

她恼火了。“那也不关你的事!”

“巴维尔是房客,不是孩子!”

没有尊严的生活;没有限度的背叛;没有止境的坦白。

不光如此,我也要偿付。要是她能忍着听下去的话,他会再说一遍,再说几遍。我偿付我出卖:这就是我的生活。出卖我的生活,出卖我周围人的生活。出卖每一个人。一桩生活中的雅科夫列夫式的交易。芬兰姑娘终究是说对了:一个犹大,不是一个耶稣。出卖你,出卖你的女儿,出卖所有那些我爱的人。出卖活着的巴维尔,现在则出卖他心中的巴维尔,如果我能找到出卖的路径的话。还希望能找到条出卖谢尔盖·涅恰耶夫的路径。

她没有往他怀里靠一靠,也没有把他推开。“这是重婚!”她轻声说道,藐视地看着他,再一次笑了,笑得浑身发颤。接着,她有些故意地说:“你愿意我今天晚上到你这儿来吗?”

她打断了他思路。“你还打算离开吗?”

“我已经自责了,”她说。“不过,我现在不想和你谈这个。”

“因为我觉得他来找她的时候,她不应该再受到打扰。”

“为什么这么肯定就是他?”

“可我要马上就做决定!不行!这就是我的决定!”

“我是说,在你这边,你要忠诚于你的女儿。在我这边,我要忠诚于我的儿子。没有他们的祝福,我们没法相爱。我说得对吗?”

“细节上我可能描述错了,可感觉上没错。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有感觉。”

“你为什么会说救世主?”

“我可以还清我的债务。只需要一次成功就行。”

“用心去想我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带着个孩子,而他的父亲呆在国外,定期给我寄来些育儿津贴?荒唐之极!”

“我们自己也觉得不对,草率行事了……草率于所草率的事情,”他继续说。

“你说得对。我就是一时性起的,所以我才会相信。”

“用心去想你就知道。”

她渎神的话吸引了他。每次,她都让他感到惊讶,都让他从她身上发现新的东西。难以想象,要是他真的离开彼得堡,他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他难以想象自己不再见到她。

午夜时分她回来了。“我不能呆久,”她说,说的同时关上身后的门。

她没听到他说什么了吗?要不,就是她故意要惹他?他起身把文件收拢起来,掉头面对着她。“不,我亲爱的安娜,我呆在这里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任何一个理由都会使我留下来,这世上没人比我再有更多的理由了。你心里,我敢说你肯定是明白的。”

“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这样痛苦对你没有好处。你若是不准备把这些文件烧掉,至少也要把它们锁上一段时间,等巴维尔的事情平息了,你再看也不迟。听我的话吧,为了你自己好,你就照我说的做吧。”

“去求那个老太太照看生病的孩子挺麻烦的,特别是她和马特廖莎相处得并不好。为什么不告诉马特廖莎别给陌生人开门呢?我看这就够了。”

“早晨,我给他一双旧靴子,看着他出门。巴维尔烦躁地把靴子接过去。就是那样。我心中暗想,逆反的年纪,十八岁、十九岁,小孩子长大了却没法离开巢,人人都会逆反。羽毛长大了却不能飞。总是吃,总是饿。他们让我想到鹈鹕鸟。鹈鹕鸟身材瘦长,行动笨拙,是鸟类中最笨的鸟。直到长成了宏大的翅膀,它们才能离开地面。

“谢谢你,我亲爱的安娜。我听你的话,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不过,我说免于伤害时,我说呆在这儿的理由时,我指的这儿不是指这幢公寓,或是指呆在彼得堡。我指的是此时此刻能在俄国过着没有痛苦的生活,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是不在这儿的。我被规定过着———我该叫它什么呢?———过着一种俄国生活,一种内在于俄国的生活,或是说俄国内在于我的生活,无论俄国指的是什么。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命运。

“有段时间我深信你能引导我走向巴维尔。我心中描绘了我们两个人坐在一只船上的情境,你站在船头,领着我们穿过迷雾。这幅图画和生活本身一样生动。我完完全全地信任着你。”

她的脸红了。“昏话!你已经有妻子和孩子了。”

她笑了。也许她被激怒了,可她不想再惹他了。他什么都能对她说。这简直和安妮娅形成鲜明的对照!和安妮娅在一起,只会有眼泪,只有砰砰的摔门声。他需要花上一个星期请求她回到阅读好书上去。

表面上,他的问题是关于马特廖莎,实际上,那只是另外一个问题的掩盖方式。他不会问那个问题,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巴维尔是不会欢迎一个弟弟的。巴维尔会踢开他,提着他的脑袋把他扔到墙上去。对巴维尔来说,没有救世主,只有假冒者,只有篡位者,只有藏在圆滚滚婴儿皮肉下狡猾的小恶魔。可谁能发誓说他是错的呢?

“我提到她的名字你就不能不发脾气吗?”他绝望地问道。“要是我不是打心眼里为她着想,你以为我会惹是生非吗?”

“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说,“明早你醒过来就会忘掉这些的。这都是你脑子里一时性起,你根本没去好好想想。”

“女人总是会知道吗?”

“我也不想。就让我说一点,过去的一个多星期里,我已经认识到我们之间是多么忠诚,我们两个都是如此。我们必须恢复我们的忠诚。我说对了,是不是?”

“要是我不回德累斯顿怎么样?要是我呆在这儿给德累斯顿那边寄津贴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你想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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