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巴维尔是怎么说的?”
假如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她会怎么样?愤怒地缩回去?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经过一番折腾,她脸上泛起红光。她长大后会成为美人的,他想道:她会让人心碎的。
他想起一本流传日内瓦的、名为《革命者手册》的小册子,据说是出自巴枯宁之手,但思想内容和遣词造句显然都是涅恰耶夫的。“革命者是在劫难逃的人,”小册子开宗明义地写道。“革命者没有个人利益,没有感情,没有依恋,甚至没有名字。他全心全意只有一个激情:革命。他在内心深处已经同社会秩序、法律和道德切断了所有联系。他之所以继续生存在社会中,只是为了要破坏它。”随后又说:“他不指望任何怜悯。他每天都准备迎接死亡。”
他不再否认他和死去的孩子之间出现了一条裂痕。他生巴维尔的气,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他感到意外的不是巴维尔被拉进虚无主义者的圈子,也不是巴维尔在信里只字不提这件事。可是涅恰耶夫牵涉在里面,情况就不同了。涅恰耶夫不是少不更事的学生,也不是幼稚的虚无主义者。他是那个天字第一号的虚无主义者撤到亚洲的荒漠后,遗留在俄罗斯精神里的蒙古人。而巴维尔什么都不是,只是他军队里的一个步兵!
“巴维尔说你在西伯利亚呆过。”
“确有其事。我们结婚前一年,在她命名日的那天,我让他替我给她送去一件礼物。这件事很不应该,事后我非常懊悔。简直不能原谅。当时我没有多加考虑。这是不是最糟糕的事?”
他们面对面停在旷野里。马特廖娜板着脸,抿紧嘴,望着别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瞪着眼。
他心里一阵刺痛。巴维尔连那件事都记得!
他随即也上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平静下来。他心脏的猛烈跳动逐渐慢下来。巴维尔!他一再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把它当做咒语。但是那个不可阻挡地呈现在他眼前的形象不是巴维尔,而是另一个人,谢尔盖·涅恰耶夫。
“当然没有,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但是孩子的占有欲很强。他们同我们大家一样,也有妒忌的一面。当我们心生妒忌的时候,我们虚构对我们自己不利的故事,产生自己的想法,我们自己吓自己。”
那人偷偷溜了。他走了半个街区后停下来,靠在墙上,假装打哈欠。他没有手套,把毯子卷起来当做手筒取暖。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我敢肯定巴维尔没有对她说过,”她说着转向他,低声而狠狠地说:“你不该问孩子那种问题!”
“我妻子的年纪同巴维尔差不多。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三个,住在梅夏斯卡娅街的一套公寓里。对巴维尔说来,那段时间并不快活。他同我的妻子有些对立。事实上,当我告诉巴维尔,她准备和我结婚时,巴维尔去找她,相当认真地对她说,我年纪太大了。此后,他总是管自己叫做孤儿:‘孤儿再要一片烤面包,’‘孤儿没有钱了,’等等。我们把它当做玩笑,其实不是。结果导致了家庭不和。”
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并没有罪恶感。相反的是,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正确性。他不知道这种正确感后面隐藏着什么;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就目前而言,他心里有一种类似欢欣的感觉。原谅我,巴维尔,他悄悄地自言自语。但这仍旧不是由衷之言。
“马特廖娜!”他转向那孩子。“巴维尔有没有对你说过———”
“他只说你的妻子很年轻。”
他准备迎接死亡,他不指望怜悯:这些话说说容易,但是有哪一个孩子能理解它们的全部内容?巴维尔不能;甚至涅恰耶夫,那个不被喜爱的、不可爱的年轻人,恐怕也不能。
他身边的女人又怎么样呢?她一时冲动委身于他,现在是不是感到懊悔呢?假如压根儿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今天的游玩也许可以标志一场正式求爱的开始。这正是一个女人企求的东西:有人追求她、向她求爱、劝服她、赢得她!即使当她委身的时候,她也不希望做得太直率,而是希望半推半就,处于一种愉快的朦胧混乱的状态。坠落,但绝对不要不可挽回的坠落。不:要的是坠落后又能返回,改造得焕然一新,像处女一般纯洁,准备再一次被追求,再一次坠落。一场同死亡的游戏,复活的游戏。
他回想起涅恰耶夫本人的模样:独自站在日内瓦接待大厅的角落里,惹人注意地、狼吞虎咽地在吃东西。他摇摇头,想抹掉那个形象。“巴维尔!巴维尔!”他悄悄呼唤那个不在的人。
“他说你利用他传话送信。”
他在饭桌上尽量显得愉快。明天是星期日:他提议去彼得罗夫斯基岛上玩玩,星期日下午岛上有集市和乐队演奏。马特廖娜兴致勃勃地要去;出乎他意外的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意了。
“巴维尔有没有告诉过你比那更糟糕的事?我很想知道,我知道错在什么地方,就能请求原谅了。”
他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道歉。“有的是时间,还不到中午呢,”她愉快地回答。“我们散散步好吗?”
她的话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他到圣格雷戈里教堂时,礼拜还没有结束。他在教堂的柱廊里等候,那个流浪汉又出现了,睡眼惺忪,身上散发着异味。他转过身,责问流浪汉说:“你在跟踪我吗?”
他瞥了马特廖娜一眼。她穿着一双镶着毛茸茸的羊皮边的新靴子。她用力踩着潮湿的草地,留下一行脚印。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两人相距虽然不到六英寸,流浪汉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生气地重复了一遍。鱼贯而出的做礼拜的人好奇地瞅着他们两个。
他同她们约好,做完礼拜后在教堂会合。早晨他出去时,在昏暗的门道里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盖着发霉的旧毯子的流浪汉躺在那里。他诅咒了一声;流浪汉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
“呆了十年,我是在那里认识巴维尔的母亲的。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她的丈夫原先在海关工作。去世时巴维尔只有七岁。她也去世了,那是前几年的事———巴维尔一定告诉过你。”
她的话像三棱镜一样,只要稍稍转动一下角度,就会反射出差别很大的含义。她是不是有意这样?
她神情奇特地瞅着他。“那句话问得不地道,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巴维尔有过孤寂的时候。他会说出来,我就听。有时候会说一些事情,不永远是愉快的事情。也许那是件好事。他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以后,也许就不老是沉思冥想了。”
她的好情绪使他觉得意外;更觉得意外的是她主动挽起他的手臂。马特廖娜在她的另一侧,他们大踏步地走着。好像是一家子,他暗忖道:只要有第四个,我们就齐全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紧一些。
假如我的生命能从头再来就好了,他想道;假如我能再年轻一次就好了!也许还有:假如我能利用巴维尔抛弃的生命,利用他抛弃的青春就好了!
“有点冷了,”她说。“我们回去好吗?”
他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清晰地领悟到:我能爱上这个女人。除了肉体的吸引力之外,他感到了他只能称之为和她相似的地方。他和她属于同一类型,同一代人。突然间,同代人各就各位:巴维尔、马特廖娜和他年轻的妻子安娜站在一边,他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站在另一边。一边是孩子,另一边不是孩子,而是那些年纪大得足以在他们做爱的时候体味到死亡滋味的人。因此才有那晚的迫切,才有那种灼热。他怀里的她像是火刑场上的圣女贞德:肉体化为灰烬的时候,灵魂在同禁锢它的枷锁搏斗。同时间的挣扎。孩子永远不会理解的事情。
然而她说的是大实话,比她知道得更真实。他回德累斯顿时拥抱的妻子将会有所改变,将会有他带回去的这个微妙而风情万种的寡妇的痕迹。他通过妻子将会到达这个女人,正如通过这个女人到达———到达谁呢?
他不知道他妻子会有什么想法。到目前为止,他干了有失检点的事以后,总感到悔恨,悔恨之后是忏悔的冲动。这些忏悔表面上虽然痛心疾首,细节方面却是语焉不详,妻子听得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生气,忏悔对他们婚姻的损害远比不忠的事实本身更为严重。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女儿从教堂出来。沿着沃兹涅先斯基大道,穿过瓦西列夫斯基岛南端,到公园有好长一段路。还没有到公园,他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愚蠢的错误。音乐台上空荡荡的,滑冰场周围阒无一人,只有几只昂首阔步的海鸥。
“他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打从我成为他爸爸那天开始,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难道我现在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
“我能理解。但是他当然值得同情。他一定感到正在失去你。”
门口有人轻轻敲门。马特廖娜的声音:“开晚饭啦!”
“最糟糕的?”
“于是你又结婚了。”
他的想法是不是流露了出来?她脸上突然气愤地一红,甩掉了他抓住她袖管的手,上了楼梯,丢下他不管。
他们经过一群聚在芦苇丛里的羊只。马特廖娜拔了一把草,向羊群走去;羊群散了开来。一个握着木棍的村童从芦苇丛中出来,破口就骂。看来一场争吵已经在所难免。村童忽然改了主意,马特廖娜赶紧溜回到他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