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尼古拉斯说。
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黑暗。他已经到了烟囱内部。
“这个肯定特别带劲!我能感觉到!”
他想起了妈妈死的那天。为了躲避那头棕熊,妈妈躲在井里,紧紧抓着挂水桶的链子,后来手一松掉了下去。尼古拉斯在小木屋里惊恐地注视着,妈妈在坠落时发出惨叫。
“你救了我一命。”真话精灵说,带着一点点爱意。
必须把小奇普带回来。
“说来奇怪,爸爸,”有一次爸爸砍树时,他说,“我总是不停地哭啊哭,说不定能用眼泪把那口井填满呢。”
“是的,你能。”精灵附和道。
他——尼古拉斯——真的能施魔法吗?
“现在不是圣诞节了。现在是圣诞节的第二天了。”赛巴斯蒂安醒过来说道,“所以我要杀死你。”
在这一片骚乱中,真话精灵也醒来了。“哇!”真话精灵尖叫道,“我的意思是,严格地说,这是圣诞前夜。可是另一方面——哇!”
“他要爆炸了!”真话精灵尖声叫道,“圣诞前夜的精彩节目!”
真话精灵看着那只眼睛,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太精彩了。不应该笑的。坏精灵,坏,但实在是……”
赛巴斯蒂安踉踉跄跄地后退,外面妖精的木屐声在高塔的旋转楼梯上回响。然后,巨怪的脸开始发抖。他看上去很不安。
“嗯,这其实很难做到,因为我们都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真话精灵说。
赛巴斯蒂安抓住尼古拉斯的腿,想把他拖回到地面上。
尼古拉斯闭上眼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没什么!”尼古拉斯说。
“怎么回事?”
“我能做到。”尼古拉斯说。
“离我远点。”尼古拉斯说,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吓人。
“我正要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呢。”尼古拉斯说。
接着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凝视着烟囱,凝视着那个黑乎乎的小圆洞。他努力把意念集中于那个烟囱,那个漆黑的烟道,拼命去想怎么钻进去。那里一片漆黑,就像黑洞洞的井里一样。他想到了妈妈在井里坠落,想到了他曾那么多次想象相反的情形。想象妈妈从井里升上来,又有了生命。他回想起上次在森林里盯着那头棕熊时,心里并不感到那么害怕,结果棕熊走开了。
卫兵在门外,想要找到这道门的钥匙。
如果你的愿望足够强烈,也许各种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想到沃多老伯怎样让家具移动。也许,只要决心足够坚定,烟囱也会移动。
一眨眼的工夫,尼古拉斯就从烟囱里冲了出来,感受到了凉爽的空气,然后,他重重地,但一点也不疼地落在了高塔的陡坡屋顶上。
“里面是怎么回事?”卫兵们喊道。
真话精灵捂着嘴,但还是拦不住自己:“这个人类男孩飘到半空,赛巴斯蒂安想把他吃掉,可是现在人类男孩把一片修理叶塞进了赛巴斯蒂安嘴里,所以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他的脑袋爆炸。”她连珠炮似的说道。
“哦,这太令人激动了。”真话精灵说,拍着双手,脸上笑得很欢,“我最喜欢看戏了!”
尼古拉斯看到真话精灵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怎么啦?”他问。
“你会魔法。如果你会魔法,为什么还待在这儿?”
“喂!”一个妖精卫兵喊道。
“我在想,”赛巴斯蒂安很实际地说,“我可能应该把你吃掉,而不是勒死。我只有一颗牙齿,但吃你也没问题。”
“没什么!”赛巴斯蒂安说。
赛巴斯蒂安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因为他的舌头已经胀得拖鞋那么大了。“巴——巴——巴巴巴——巴——巴巴巴巴。”他说,用手紧紧抓着脑袋。他的两只眼睛变得那么大,简直要从脑袋里蹦出来了。果然,一只眼睛真的蹦出来了,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朝尼古拉斯滚来。它躺在那儿,眼珠朝上看着尼古拉斯,那样子着实令人恶心。
就在这时,赛巴斯蒂安的脑袋胀得太大,终于爆炸了,发出一声潮乎乎的巨响。紫色的巨怪血和灰色的巨怪脑浆溅得到处都是,溅在墙上,溅在真话精灵和尼古拉斯身上。
“我能吗?”
他明白了,那就是托普老伯话里的意思。
巨怪肚子里比轰隆隆还响的声音越来越高,现在声音从他脑袋里传出来了。他的面颊在摇晃,前额开始有节奏地跳动,嘴唇开始膨胀,耳朵鼓了起来。他的脑袋本来就够大的了,此刻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比他的肩膀还要宽了,巨怪拼命挣扎支撑着它。真话精灵一直在旁边兴奋地拍手。
他的理智不停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不停地凝望、凝望,渐渐地,他开始产生希望,开始有了愿望。他想到了大厅里所有那些不快乐的妖精;他想到了爸爸离开小木屋,开始向北远征时悲哀的脸庞;他想到了卡洛塔姑妈逼他睡在寒冷的屋外;他想到了人类的不幸,但他同时也想到其实没有必要这样;他想到,人类,甚至可能包括妖精,内心实际上都是善良的,只是暂时迷失了方向;然而最重要的,他想到了怎样才能逃离这座高塔。
“换了我就暂时不开门,”真话精灵说,“这里马上就要爆——!”
乔耳总是告诉他,他长得很像妈妈,只是面颊没有妈妈那么红润,为此,尼古拉斯经常抓起几颗樱桃,在面颊上揉碎,然后到湖边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在模模煳煳的水中,他几乎可以想象那就是妈妈,从一个梦境中回头望着他。
简直像在打雷一样。
他以很快的速度往上升去,烟囱完全按着他的需要弯转、扭曲、延伸。他能听见真话精灵在下面的某个地方说话:“早就告诉过你!”
他必须离开这儿,不仅是因为他跟两个出于不同目的想要害死他的家伙关在一起,不,他必须逃出去找他的爸爸。他有一种预感,爸爸还活着;他还知道,爸爸可能跟那些据说带走了小奇普的男人在一起。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爸爸是个好人。
尼古拉斯此刻回到了地面上。
于是,第二天尼古拉斯醒来时没有哭,他打定主意不再哭了。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做噩梦,梦见妈妈在那口井里坠落、坠落、坠落。于是他知道,可怕的事情——哪怕是最可怕的事情——也不能阻止地球转动。生活总会继续。他对自己发誓,等他长大以后,也要做一个像妈妈那样的人,风趣、快乐、善良,内心充满喜悦。
尼古拉斯又想起了托普老伯的话。你只要闭上眼睛,希望某件事发生。也许,所谓愿望,就是一个目标更好的希望吧。
只有那样,他才能让妈妈永远活着。
门是厚厚的木头和硬邦邦的金属做的。而且,外面还有卫兵。尼古拉斯被关在这间潮湿的圆形石头牢房里,就像车轮里的轴一样动弹不得。外面有一个世界,一个由森林、湖泊、山脉和希望构成的世界,但那个世界现在属于别人,不属于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出去。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难过。害怕吗?也许有点,但是在内心深处,仍然存有希望。他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走……开。”尼古拉斯说,可是没有用。他想到妈妈在坠落,而不是在上升,这个想法——再加上巨怪的蛮力——干扰了魔法。紧接着,什么东西粗暴地抓住了尼古拉斯的脖子,把他勒得紧紧的——是赛巴斯蒂安的另一只手。尼古拉斯喘不过气来了。
在那一天,以及后来的许多天(大概是一千零九十八天吧),他曾以为一切只会越来越糟,自己一辈子都会在泪水中醒来,为没有留在妈妈身边而感到自责,虽然他知道妈妈也在逃跑。
赛巴斯蒂安抓得更紧了,他粗糙的手像石头一样有力。
巴斯蒂安又在打呼噜了,声音就像摩托车在响,但那会儿摩托车还没有发明呢,所以尼古拉斯没法这么比较。过了一会儿,真话精灵也睡着了。巨怪仍然霸占着小床,真话精灵只好蜷缩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抓着她的修理叶。尼古拉斯累极了,他以前从没感觉这么疲倦过。即使是圣诞节前,他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觉,也没有这么累。他知道自己需要睡觉,却又不敢相信真话精灵。他坐在地上,背靠冰冷坚硬的墙壁,抬头望着烟囱。在赛巴斯蒂安打呼噜的间隙,他能听见外面,在厚厚的木门外,传来妖精卫兵们模煳不清的说话声。
尼古拉斯动作很快,从真话精灵手里一把抢走了那片黄色的修理叶。他把叶子勐地塞向赛巴斯蒂安,可是只有一颗牙齿的巨怪连连后退,不是因为叶子,而是因为尼古拉斯又悬到了空中。
那只手松开了。
不可能。
“喂!”真话精灵说,“快下来,把我的叶子还给我。”
高塔里没有窗户。
“我要做一个像你那样的人,妈妈!我要让别人快乐!”
他又开始产生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一股暖融融的糖浆灌入了他的内心,就像第一次见到托普老伯和小奴熙时那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喜悦感。希望,在希望无法存在的地方。接着,就在不知不觉间,他升了起来,飘离了地面,非常缓慢、确切无疑地升到了空中,超过了真话精灵和赛巴斯蒂安的高度。他感觉自己像羽毛一样轻盈,最后脑袋撞到了天花板,撞到了那个黑洞洞的小烟道旁边。他重新落了下来,掉在赛巴斯蒂安的身上。
那就是魔法的关键,不是吗?去做不可能的事。
尼古拉斯听见巨怪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不只是咕噜噜地响,甚至也不只是轰隆隆地响。
他能听见妈妈的声音:“我的儿子!我可爱的圣诞男孩!”
“太——壮——观了!”真话精灵鼓掌欢呼,“好样儿的,赛巴斯蒂安!”
“喂!”门外传来一个妖精低沉的声音,“里面在搞什么名堂?”
“你当然能。”
“我尿裤子了。”真话精灵说,然后又开始咯咯狂笑起来。
尼古拉斯闭上眼睛,许愿自己能行。没有反应。一片寂静。然后,当愿望传遍他的整个身体时,暖意来了。他感到肚子突然往下一沉,就好像他在坠落,或在上升。
他张开嘴,正要咬,尼古拉斯眼疾手快,把修理叶塞进了他嘴里。真话精灵兴奋得直拍手。
“你能做到。”真话精灵说。
他暗暗地祈祷,祈祷妈妈能够回来。
门开了,尼古拉斯已经又飘到了空中。
“她肯定不愿意你这么哭。她肯定愿意你快乐、高兴。她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人。”
“没什么。”
他的心开始狂跳。
必须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但是怎么做呢?
必须找到爸爸。
赛巴斯蒂安没有回答真话精灵,他不是不礼貌,而是因为没有脑袋了,成了一个巨大的没有脑袋的巨怪身体。这个身体朝着真话精灵倒下来,真话精灵只顾笑得前仰后合,没有看见。说时迟那时快,尼古拉斯勐地冲向精灵,把她推到一边,这时赛巴斯蒂安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压碎了他掉出来的那个眼珠。
“情况紧急!”门后面的妖精卫兵喊道,“火炉房有危机!”
“我……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