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故事呢?
噢,没错,布卢说,他不想装得太过无知。有人跟我说起过他。他非常喜欢大自然。你说的就是他吗?
好地方,布卢说,一边想到他在那个绿草如茵的小院子里度过的愉快时光。我自己也喜欢去那里。
上帝保佑你,吉米·罗斯,布莱克说。
他也是个诗人吗?
第二天晚上,他跟着布莱克坐地铁去了曼哈顿,穿着一身平日的衣服,觉得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布莱克在时代广场下了车,迎着明亮的街灯,在喧哗的马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逛了逛。布卢,紧紧盯着他,似乎自己的生命就取决于此,从未离开过他超过三四步的距离。九点钟,布莱克走进阿耳冈昆大饭店的大堂,布卢跟着他进去。成群的人在里面转来转去,空余的桌子不多,于是当布莱克在一处幽暗的角落坐下时,布卢的机会来了,他很自然地上前,彬彬有礼地询问能否与他共用一张桌子。布莱克没有反对,淡然地朝布卢耸了耸肩,布卢便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有几分钟,他们什么话也没说,等着有人来为他们点单,同时看着那些身着夏装的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呼吸着她们留在空气中的各种香水味,布卢并不急着进入下一步,他乐于等待时机,让事情顺其自然地推进。当侍者终于过来询问他们要喝点什么时,布莱克点了一杯加冰块的“黑白天使”,而布卢不禁将其视为一个有趣的暗示——游戏即将开场,同时对布莱克的肆无忌惮、麻木不仁和粗鄙趣味感到非常惊讶。好像是较上劲了,布卢也要了同样的饮品。点单时,他直视着布莱克的眼睛,而布莱克没有显露任何表情,用一副空洞死寂的眼神回望着布卢,像是在告诉他眼睛后面毫无秘密可言,不管布卢怎么逼视,都无法看出一点名堂。
我也很开心,布卢说,谈话结束让他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知道胡子撑不了多久就要脱落了,天气这么热,他又很紧张,沁出的汗水都流到胶水里去了。
当然碎了。脑子没那么坚硬,你知道的。溅得到处都是,就是那样。这个美国最伟大的诗人的大脑就这样被扫成一堆,扔进垃圾筒里了。
是啊,我们四周环绕着幽灵。
就那样吗?他就只是写作?
没错。
我是一个私家侦探,布莱克说,单刀直入,镇定自若,有那么一刻,布卢真想把酒泼到他脸上,他简直要气炸了,被这个人撩拨得怒不可遏。
布卢,始终记得要表现出伪装的人格,好几次爆发出喘着粗气的大笑——很好地模仿了一个老家伙的笑声。布莱克也笑着,到了现在,两人之间的气氛是如此融洽,没人会觉得他们不是长期的密友。
到了写下一份报告的时间了,布卢无奈地面对一个两难困境。关于是否可以跟布莱克接触,怀特从来没作过交代。布卢的任务只是监视他,不需要做过头,也不能偷工减料,他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违反了他的任务要求。如果他把这次的谈话写进报告,怀特也许会反对。可是反过来说,如果他不写进去,若布莱克和怀特的确是一伙的话,那么怀特马上就会知道布卢在撒谎。布卢苦苦思索了很长时间,而到头来还是没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困住了,二中选一,他明白只能如此。最后,他决定这事略过不提,但那只是因为他仍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怀特和布莱克不是一伙的。但这最后的乐观念头后来很快就化为了泡影。报告送出三天后,每周给他寄送支票的邮件来了,里面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你为什么撒谎?这时布卢已经有了毋庸置疑的整句。从这一刻起,他就开始生活在明知自己即将溺毙的状态之中。
普利茅斯教堂。他想听亨利·沃德·比彻的布道。
当晚,布卢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决定最好还是趁早把吉米·罗斯埋起来,摆脱这身份。这老流浪汉已经实现了他的目的,但超过这一点就不明智了。
幽灵。
我估计我不大可能进入你的客户名录,他说。
布卢很高兴与布莱克有了初步的接触,但这次邂逅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总的来说他感觉有些心烦意乱。尽管谈话毫不涉及案子本身,但布卢不由觉得布莱克所有的言谈实际上皆有所指——跟他打哑谜似的,好像试图要告诉布卢什么事,却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是的,布莱克远不止是友善,几乎可以说是令人愉悦了,但布卢仍然不能排除此人一上来就识破了他的可能性。如果是这样的话,布莱克肯定就是一个同谋者——要不然干吗要跟布卢扮演的人瞎聊呢?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孤独。假设布莱克是真实的,那么孤独绝不是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他生活中每一个步骤恰恰都是为保持孤独而安排的,如果说他是为了逃离孤独的痛苦而主动与人搭讪,那太荒谬了。在避开与世人的一切接触的一年多以后,如今他绝不会这么做。如果说布莱克最终决定打破自己与外界隔绝的日常生活,那为什么要从跟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街头闲聊开始呢?不,布莱克知道他是在和布卢谈话。如果他知道这一点,那么他就知道布卢是什么人。布卢对自己说:他什么都知道。
又一个幽灵。
然而,想到可怜的沃尔特躺在坟墓里,真有点悲哀,布莱克说。孤单单的,还没了大脑。
不管怎么说,这一招打破了僵局,随后他们聊起了不同品牌苏格兰威士忌的妙处。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一个话题自然引出了另一个话题,当他们坐在那里又说到纽约夏季带来的诸多不便,说到这家饭店的装潢风格,说到很早以前这座城市还是一片树林和草地时就住在这里的阿耳冈昆印第安人时,布卢慢慢进入了他今晚打算扮演的角色,一个名叫斯诺的乐呵呵的吹牛大王,威斯康星州的堪诺萨市的一位人寿保险推销员。得装傻,他告诉自己,因为他明白一上来就自报家门完全不合常理,即便他知道布莱克心知肚明。玩一下捉迷藏,他说,要把捉迷藏玩到底。
听起来挺神奇的。是的。但霍桑写出了伟大的故事,你看,我们现在仍在读他的故事,虽说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威克菲尔德的人想和他妻子开一个玩笑。他跟她说,要外出几天去办什么事,可他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只是拐过街角,找了一处房子租下,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他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三四天过去了,他还没准备好回家,就在租来的房子里住下去了。过了几个星期,又过了几个月。一天,威克菲尔德走到自己家那条街上,看见自己家里布置成了办丧事的样子,那是他自己的葬礼,他妻子成了寡妇。几年过去了。他时常会在街市上遇到自己的妻子。有一次,在拥挤的人群中,他还硬是从她一旁擦身而过。但她没认出他来。更多年过去了,二十多年后,威克菲尔德成了一个老人。一个秋季的雨夜里,他走过空空荡荡的街道,正巧路过他的老房子,便从窗口瞟了进去。他看见壁炉里燃着温暖的炉火,心想:要是我现在待在屋子里面,坐在壁炉旁边一把舒适的椅子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雨中的话,该有多快活啊。于是,他没有多想,就走上台阶敲了敲房门。
就像那个稻草人,布卢说。
确实如此,布莱克说,就像是奥茨国里的稻草人。
他们喝完了第一杯,又要了一杯,接着再要了一杯,他们的谈话显得很从容,从保险精算表格一直聊到各行各业男性的平均寿命,布莱克漏出一句话,把谈话引向了另一个方面。
又是一阵大笑之后,布莱克说,然后是梭罗去拜访惠特曼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
许多伟人去过那里,布莱克说。亚伯拉罕·林肯、查尔斯·狄更斯——他们都在这条街上走过,都去过那座教堂。
我想说的是,布莱克相当突然地说,我料想我的寿命不会很长。至少从你们的数据统计上看是这样。
我会一直记得我们这次难得的谈话,吉米,布莱克说。
这是我的癖好,布莱克说。我喜欢了解作家是怎么生活的,特别是美国作家。这可以帮助我理解一些事情。
他们最后一次握了手,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各自揣着自己的想法。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需要你付出整个一生。在某种程度上讲,一个作家是没有自己的生活的。就算他的人在那里,其实他并非真的在那里。
你似乎对这些事知道得很多,布卢说,他对布莱克的谈话内容开始有点找不到重点了。
他写故事。
不完全是。但同样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就是那个孤零零地住在树林里的人。
他是怎么跟他妻子说的,我们就不知道啦?
就拿霍桑来说吧,布莱克说,他是梭罗的一个好朋友,也许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作家。他从大学毕业后,回到塞勒姆,他母亲在那里有一所房子。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十二年闭门不出。
非常简单。梭罗和他的朋友布朗森·奥尔科特来到玛特尔大街惠特曼的住所,沃尔特的母亲把他们带到小阁楼上的卧室里,沃尔特和他的弱智弟弟埃迪住在那里。一切都挺顺利。他们握了手,互相寒暄一番。但是,接着他们坐下来谈论对人生的看法时,梭罗和奥尔科特注意到房间当中的地板上搁着一个尿液满满的夜壶。沃尔特当然是个性情豪爽的家伙,对此毫不在意,但那两个新英格兰人却发现自己很难继续面对一罐排泄物谈话。所以最后他们只好下楼到客厅去继续他们的谈话。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小的细节。但是当两个伟大作家会面时,历史就产生了,把所有的事实都搞清楚是非常重要的。你知道的,那个夜壶,不知怎么就使我联想到那个摔到地板上的大脑了。当你停下来想想,就会发现这里面有着某种形式上的相似之处。我是说那些隆起和回旋。肯定有某种联系。大脑和肠子,都是人体内的东西。我们总是谈起试图探索一个作家的内在之物,从而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可是等你真的这么去做,就会发现发现那里面并没有很多内容——至少跟你从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看到的没什么不同。
这时天色已暗,夜幕很快就会降临。西面还有一抹最后的粉红色,但这一天已经快结束了。布莱克看了看天色,知道该走了,站起身向布卢伸出手。
我叫吉米,布卢说,吉米·罗斯。
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吗?
我明白了,布卢说,他其实什么都不明白,因为他发现布莱克说得越多,他就越不明白。
跟你聊天真开心,他说。我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了。
上帝保佑你,先生,布卢说。
然后呢?
我也会的,布卢说。你给我留下了很多值得思考的东西。
就是他,布莱克回答。亨利·戴维·梭罗。他从马萨诸塞州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到布鲁克林去看惠特曼。但在前一天,他先来了橘子街。
真的吗!他惊叫起来,但一眨眼又恢复了理智,装出一种乡巴佬似的大惊小怪。一个私家侦探。想想看吧。活生生的。想想看我把这事告诉我妻子的话她会怎么说啊。我在纽约和一个私家侦探一起喝过一杯。她根本都不会相信。
我叫布莱克,布莱克说着握了握布卢的手。
是啊。到此为止了。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又进了家门,他们的余生恩爱倍加,白头到老。
没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最后我们看见的是房门打开,威克菲尔德带着狡黠的微笑走进门去。
噢?布卢说着,不知道该期待什么。你是干哪一行的?
他在里面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