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正确,布莱克说,我们所有人都会有那一天。
他在写什么?
布莱克离开台阶已经好一阵了,大概早已转身进屋,布卢还凝视着那个空白之处。离黄昏还有一两个小时,他终于从窗口转过身,看看被自己搞得一团糟的房间,花了一个小时把东西都收拾好——洗了碗碟,铺好了床,收起衣服,从地板上把那些旧报告收拾掉。然后钻进浴室,花了好长时间洗了澡,刮了胡子,新换了一身衣服,穿上了他最好的那套蓝西装。他现在看上去跟以前迥然不同,突然间不可逆转地改变了自己。他不再害怕,不再发抖了。对自己要去做的事,他只觉得镇定自若,充满了正义感。
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布莱克说。但首先,我得写完这本书。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你快写完了吧?
布卢付了账,然后回到布鲁克林。当他回到橘子街时,抬头朝布莱克的窗子看了一眼,那里一片漆黑。没关系,布卢说,他很快就得回来。我们还没完呢。这个派对才刚刚开始。等到香槟酒打开,我们再等着瞧吧。
我在考虑。我还在考虑,也许我应该干脆离开这一行去干点别的。别的行业。也许可以去卖保险,或者去马戏团找份差事。
哦,这我们可永远也无法知道,不是吗?布卢说,很有哲理地点点头。今天我们活着,明天我们死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有那一天。
哦,每样工作都有它庸常的一面,布卢继续说。可是干你这行的话,至少你知道,你经历过的所有那些艰苦的工作最终总会引向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吧。
因为他需要我,布莱克说,依然没有看布卢。他需要我的眼睛看着他。他需要我见证他还活着。
哦,你不妨自己想象一下。我的工作是监视一个人,据我所知,这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每周提交一份有关他的报告。就这样。盯住那个人,然后把看到的事情写下来。没有比这更倒霉的差事了。
在家里。跟往常一样。坐在房间里写东西。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不能肯定布卢是不是真的从这个夜晚的事件中恢复过来了。就算他恢复了,也必须注意到,等到他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段时间里,他不刮胡子,也不换衣服,待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又到了该写下一份报告的时间了,但他懒得理会这事。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说,一边踢了踢地板上那些旧的报告,再写这些报告我就真他妈的不是人了。
他掏出偷来的文稿,心想它能让自己的思绪转移开去。结果这让问题更复杂了,因为拿起来一看,他发现原来那只不过是他自己写的那些监视报告而已。它们全在这里,一份挨着一份,每周的记述一份不差,白纸黑字一目了然,可那什么意义也没有,等于什么也没说,与这案子的真相相去甚远。布卢一见它们,就痛苦地呻吟起来,坠入了深深的内心世界之中,接着,对着自己在那里发现的东西,发出了笑声,开始是轻微的笑,后来力度变大了,一声比一声响,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了,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儿给抹掉似的。他把那些稿纸紧紧攥在手里,抛向天花板,看着飞散的纸页落下来,撒满一地,那些令人伤心的纸页。
布卢一上来就忙不迭地兜售各种刷子,指指他的刷具箱,道声歉,请求允许他进来,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显示了他操练了上千遍的推销员的伶乐俐齿。布莱克温和地请他进来,说他也许有兴趣瞧瞧他的牙刷,而布卢迈着脚步进来时,依然喋喋不休地推销着那些发刷和衣刷,他只是想滔滔不绝地有话可说,借此腾出身体的其他部分来观察这个房间,观察那些能观察到的东西,思考,同时在布莱克面前隐藏他的真实目的。
布卢有好几天都懒得向窗外望。他把自己彻底封闭在自己的想法中,就像是布莱克已经不存在了似的。这是布卢一个人的戏剧,如果说布莱克是引起这一现象的原因,那就像是他已演完了自己的角色、说完了他的台词,并退出了舞台。由于布卢这时不能接受布莱克的存在,所以只能否认他的存在。自从探查过布莱克的房间,还在那里独自待过之后,可以说,在布莱克孤独的密室里,他无法对那一刻的黑暗作出回应,除非用自己的孤独代替。因此,进入布莱克的内心,就相当于是进入了他自己的内心,而一旦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他就再也不能想象自己在别处了。但这也恰好是布莱克之所在,尽管布卢并不知道这一点。
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糟糕,布卢说着摇摇头。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会儿你不监视那个人了?难道你不需要时时盯住他吗?
穿过马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布卢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白兰地,坐在床上,告诉自己要镇静。他一口接一口地喝光白兰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当他惊恐不安的心情慢慢平息下来时,他开始感到羞愧。他搞砸了,他告诉自己,总体来说是这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力不从心,这个想法使他大为震惊——把自己视为一个失败者,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胆小鬼。
这有什么可讨厌的?
不过,他还是打破了某种瓶颈,自从这案子开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不再处于止步不前的境地。按说,布卢应该为自己这个小小的胜利庆祝一下才是,但事实证明他今晚却没法沾沾自喜。他最大的感觉莫过于悲哀,他觉得自己的热情被耗尽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令人沮丧。不管怎么说,事实最终让他失望透顶,他发现很难不把这件事个人化,因为他非常明白,无论怎样解释这桩案子,他都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他走到窗前,目光越过街道,看见布莱克房间的灯已经亮起来了。
我希望能有机会读到这本书,布卢说。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但大多数时候不是。就拿我现在的一件案子来说。我搞了一年多了,没有比这更叫人厌烦的了。有时候,我无聊得快要发疯了。
好像在写一本挺厚的书,布卢说。
布卢从房间后面找出双筒望远镜,又回到窗前。他把望远镜对准布莱克脸部,研究了几分钟那张脸,从一个部位转到另一个部位,眼睛、嘴唇、鼻子,等等,把脸拆开,然后重新拼到一起。他被布莱克脸上的悲哀打动了,这抬眼凝望他的目光里似乎全无希望,他情不自禁地、不知不觉就被这幅景象吸引了,布卢感到自己越来越同情他了,心里涌出了对街对面那个孤立无援的人的一阵怜悯。然而,他真希望自己不要这样,他希望自己能有勇气举枪对准布莱克,一枪射穿他的脑袋。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击中了自己,布卢想,他在倒地之前就已经迈进了天堂。但是,一旦把这一闪而过的场景在脑海里排演出来,他就开始退缩了。不,他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想做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是什么呢?依然与自己内心的温情浪潮对抗着,他对自己说,他想独自待着,他只想要和平与安宁,他渐渐发觉,自己已经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了,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布莱克,有没有可能伸出友谊之手去拉他一把。这肯定会扭转局面,布卢想,这将动摇整个事情。干吗不呢?为什么不做点出人意料的事呢?去敲开门,抹去整个故事——这比任何事情都荒谬。因为事实上,布卢内心所有的斗志都消失了。他不再有勇气了。而且,表面上看,布莱克也是这样。瞧他那个样子,布卢对自己说。他是世界上最悲哀的生物了。然而,说这话的同一瞬间,他明白这也在说他自己。
他敲了几下,门开了,突然失去了任何距离,事物和对事物的想法完全一致。布莱克在家,站在门口,右手捏着一支没盖笔帽的钢笔,仿佛工作被打断了,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一直在等着布卢,对严酷的事实逆来顺受,但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了。
我说不清,但我有个合乎逻辑的推测。我想他是在写他自己。他一生的故事。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那太糟了,布卢同情地说。也许你该退出这桩案子。
然而,过了三个夜晚,当希卢终于等到机会,却意识到自己开始害怕起来了。布莱克在九点钟时出门,走上街头,消失在街角。虽然布卢知道这是一个直接的信号,布莱克简直就是在召唤他采取行动,但他也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现在,在这最后的时刻,还没等他鼓起勇气,相信自己有能力搞定一切,他就陷入了新的自我怀疑的折磨之中。他为什么突然开始信任布莱克了呢?到底是什么让他以为他俩现在是站在一边的?这是怎么发生的,对布莱克的召唤,自己为什么竟会如此顺从?随后,从郁闷中摆脱出来,他又开始考虑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他一走了之了呢?如果他就这么站起来走出门,从整个事情中脱身了,那该怎么办呢?他琢磨了一会儿这个想法,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渐渐地他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沉浸在恐惧与幸福之中,就像一个奴隶跌跌撞撞地奔向自由。他想象着自己在别处的情形,离这里很远,穿行在林海深处,大摇大摆地扛着一把斧头。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终于是为他自己而活了。他将开始从头创建自己的生活,做一个流放者,一个拓荒者,一个新世界的移民。但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深远的境地了。因为一旦他开始在无名的树林里穿行,马上就会感到布莱克也在那里,藏在哪棵树后面,埋伏在灌木丛里,等到布卢躺下闭上眼睛,就偷偷接近他,割断他的喉咙。这件事会一再地出现,布卢想。如果他现在不加倍提防布莱克,那么这事就永远不会有个了断。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命运,天底下所有的英雄都须听命于此。没有选择,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那就是注定要发生的,没有选择。但布卢不愿承认这一点。他努力与它作斗争,抗拒它,心里越来越厌恶它。但这正是因为他对此早已了然于心,反抗它就是因为已经接受了它,想说“不”是因为已经说了“是”。所以,布卢渐渐转过这个弯子来了,终于屈服于他应该做的事情的必然性。但这并不是说他不害怕。从这一刻起,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布卢,那就是害怕。
他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待着。他只是整天坐在房间里写东西。简直要逼得你发疯。
他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现在得赶快上街,焦躁地想着还不至于太晚吧。布莱克不会一去不返,谁知道他是不是藏在街角拐弯的地方,等在那里伺机扑来?布卢跑上布莱克那幢楼房的台阶,笨手笨脚地撬开前门的锁头,不停地扭头朝后看,然后走上通向布莱克那一层的楼梯。第二把锁比前面那把多费了些力气,虽然按理说应该更简单,即使对于一个最生涩的新手来说也应该是一件容易的工作。这种笨拙提醒布卢他已经失去了自控能力,被这一切击败了;可即便他知道这一点,除了听天由命也几乎无能为力,只求两手别再那么哆哆嗦嗦的了。但事情越变越糟了,他踏进布莱克房门的那一瞬间,心头一下子感到黑压压的,好像夜色正从他的毛孔中涌入,从头顶灌下来,同时他的头似乎在变大,里面充满了气体,好像跟他的躯体剥离开来,向上飘浮而去。他又往房间里踏进一步,随后两眼一片漆黑,像个死人似的栽倒在地板上。
他们现在走到门口了,布卢想借题发挥来几句空泛的议论。扮小丑玩是很有趣的,他意识到,但同时心里又有一种想作弄布莱克的冲动,想证明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布卢想让布莱克明白,从本质上讲自己和他一样聪明,每一步都能跟得上他。但布卢克制住了这种冲动,管住了自己的舌头,礼貌地向布莱克点头,感谢他的惠顾,然后退了出去。富勒刷具公司的推销员这就谢幕了,不到一个钟头,他就把那些玩意儿全都扔进了装有吉米·罗斯剩余道具的那只破袋子。布卢知道今后什么伪装都不需要了。下一步的探访是不可避免的,唯一要考虑的是选择一个恰当时机。
也许他在引你上钩。你知道,在突然采取行动之前先给你催眠。
那为什么搞得那么神秘呢?
也许是吧,布卢的怒气又上来了。可想想也挺来劲的!生活质量更胜于寿命长短,你知道。有一半的美国男人想提前十年退休去干你那一行,去侦破案件,施展你的聪明才智,顺带玩玩女人,让那些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上帝啊,还可以说出许多好处来。
早晨来了,布卢又开始忙着化装。这回扮成富勒刷具公司的推销员,这是他以前玩过的伎俩,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耐心地把自己弄成一个秃头,再粘上小胡子,在眼圈和嘴唇周围做上老年人的皱纹,他坐在小镜子前,就像古时候巡演的杂耍演员似的。十一点刚过,他收拾好自己的刷具箱,穿过马路来到布莱克的楼前。打开门锁对布卢来说是小孩子的把戏,只需几秒钟就能搞定,当他走进过道时,不由得感到一阵久违了的激动。不是什么难事,走上布莱克那一层楼梯时他提醒自己。这次探访只是想瞧一下他屋子里面有些什么,探明情况以利于今后的行动。然而,这一刻布卢还有点压抑不住的兴奋。因为他知道,这不仅是探查一个房间——想想自己就在那里面,站在四堵墙之间,和布莱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从现在开始,他想,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将影响到其他的一切。门一打开,此后布莱克就将永远活在他的身体里了。
他们一起看了一遍牙刷,布莱克最后挑了一把红色的。这时他们开始研究起各式各样的衣刷,布卢一边拿自己的衣服做着示范,一边说,对于一位像您这样衣着整洁的先生来说,我想你会觉得衣刷绝对是必要的。但布莱克说他到现在还没用过。不过呢,他也许要考虑添置一把发刷,于是他们就在箱子里寻找发刷的样品,谈论起各种尺寸和式样,以及不同的刷毛,等等。当然,布卢已经达到了真正的目的,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这全套活儿从头到尾地做了下来,尽量把事情做得地道些,虽说这也无关紧要。等布莱克付了刷子钱,布卢收拾好箱子准备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又说了几句。你似乎是个作家,他说,一边指指桌子,布莱克说是的,他是个作家。
我不知道,布莱克说。这声音第一次泄露了他的情绪,从他不经意的言语中能捕捉到这一点。
这全是虚幻的,布莱克说。真正的侦探工作相当枯燥乏味。
回到屋里,布卢踱来踱去,试图拿出下一步的计划。在他看来,布莱克最后似乎犯了个错误,但他还不是很肯定。因为尽管证据确凿,但布卢还是不能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感觉置之不理,布莱克已经开始朝他大喊了,在牵着他的鼻子走,也就是说,逼着他朝着他计划好的什么方向前进。
为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布莱克回答。我甚至再也不必费这份心了。我已经观察了他那么长时间,以至于我对他的了解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我所有要做的事情就是琢磨他,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什么都知道。到了我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他的地步。
快要完了,布莱克若有所思地说。但有时候很难知道自己进行到哪一步了,我想我快完工了,可我意识到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所以只能重新回到开头部分。不过也是,我梦想着完工的那一天。那一天快到了,也许。
布卢看见一行泪水从布莱克脸颊上淌落下来,可还没等他说什么,还没等他发挥自己的本垒优势,布莱克就匆匆起身,说声抱歉,说他得去打个电话。布卢那里坐了十到十五分钟,但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布莱克不会回来了。谈话结束了,不管他在这里坐多长时间,今晚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手表在他摔倒时停了,苏醒时他不知道自己晕厥了多长时间。一开始隐隐约约地,他重新恢复了知觉,感觉好像以前来过这里,也许是很久以前,当他看到窗帘在敞开的窗口旁边飘拂着,黑影在天花板上古怪地移动时,还以为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回到了孩提时期,在炎热的夏夜难以入睡,他想象着若是竖起耳朵,不知能否听见隔壁房间父母的低声絮语。但这种幻觉只持续了片刻。他开始感到头痛,胃里一阵搅动的恶心,接着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在哪里,又重新体验到刚踏入房间时那一刻的恐慌。他一边两腿颤抖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两步,一边对自己说不能待在这里,他得走,是的,马上走。他抓住了门把手,可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一开始为什么会来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打开了,在整个房间里不停地挥动,直到光线偶然落在了布莱克桌边那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文稿上。不假思索地,布卢伸出另一只手拿起那叠文稿,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关系,这还只是第一步,随即向门口走去。
是的,布莱克说。我已经写了好多年了。
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归结到一个问题,不是吗?布卢问。他现在已经把斯诺给忘了,直视着布莱克的眼睛。他知道你在监视他吗,还是不知道?
怎么会?
布莱克把目光挪开,不能再和布卢对视了,他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他当然知道。这就是症结所在,不是吗?他已经知道了,否则着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这房间跟他想象的差不多,也许更简朴一些。比方说,墙上什么也没有,这让他有点诧异,他总以为这里会挂上一两幅画,某种只为打破单调而张贴的图像,一幅风景画,或者是布莱克曾爱过的什么人的肖像。布卢对于布莱克室内会挂什么画一直有着好奇的揣测,心想那也许会是一条有用的线索,可是等他看清楚了,才知道墙上根本什么也没有,他意识到,他早该明白会是这样的。除此之外,房间里的情形与他原来的揣测几乎没有出入。这修道士斗室似的房间与他想象的一样:墙角那里是一张整洁的小床,另一处墙角是一个小厨房,所有的东西都一尘不染,一点面包屑都见不到。另外,房间中间对着窗,有一张木桌和一把直背椅。桌上摆着铅笔、钢笔、打字机。室内有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一盏灯。靠北墙还有一个书柜,可是里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本书:《瓦尔登湖》《草叶集》《重讲一遍的故事》,还有别的几种。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没有杂志。桌上是码齐的一叠叠纸张:有空白的,有带字的,有些是打印的,有些是手写的。足有几百页,也许是上千页。但你不能把这叫做生活,布卢想。你不能把这归为任何。这不是人住的地方,你所看到的是世界末日。
因此,一天下午,像是出于偶然,布卢走到比前几天都要靠近窗口的地方,正好停在窗前,然后就像是过去工作时那样,他拉开窗帘朝外面望去。一眼看见的就是布莱克——不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而是站在街对面他那座房子的台阶上,抬头打量着布卢的窗子。他想结束这一切了?布卢猜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开始我也这么想。但现在我敢肯定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永远不会。我确信无疑。
他躺在床上想:再见,怀特先生。你根本不是真实的存在,对吧?从来没有一个叫做怀特的人。然后又是一番感慨:可怜的布莱克。可怜的灵魂。可怜的被毁了的无名氏。再接下来,当他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睡意开始漫过全身时,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颜色。我们所目睹的每件事情,我们所接触的每件事情——这世上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颜色。他竭力挣扎着再清醒一会儿,开始罗列起名单来了。就拿蓝色来说吧,他说。有蓝鸟和蓝背鸟,还有蓝鹭。矢车菊和玉黍螺也是蓝色的。还有纽约正午的天色。有蓝莓和蔓越橘,还有太平洋。有蓝魔,也有蓝绶带陪审团和蓝血。有蓝调音乐。有我老爸的警服。有蓝色法规和蓝色电影。还有我眼睛的颜色和我的名字。他停一下,突然对更多的蓝色感到困惑起来,于是又想到白色。有海鸥,他说,有燕鸥、鹳还有美冠鹦鹉。有这房间的墙壁和床上的床单。有铃兰,康乃馨,还有雏菊花瓣。还有休战的白旗和中国人的丧事。还有母乳和精液。还有我的牙齿。还有我的眼白。还有白椴树、白松树和白蚂蚁。有总统的白宫和白枯病。白色的谎言和白热化。接着,他毫不迟疑地转入黑色,从黑名册开始,接下来是黑市,还有黑手党。笼罩着纽约的夜色,他说。还有芝加哥黑袜队。还有黑莓和乌鸦,有停电还有污点,黑色星期二和黑死病。还有黑信。还有我的头发。还有笔尖里流出的墨水。还有盲人眼里的世界。最后,他厌倦了这个游戏,思绪开始飘忽起来,他对自己说,这是没边没际的。他睡着了,梦见了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然后半夜里他突然醒来,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大多数情形下,他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看了看这案子开始以来钉在墙上的各种图片,一幅幅地研究着,尽可能要琢磨出什么意思,然后转向下一幅。这是那个费城验尸官戈尔登拿着那小男孩的遗容面模的图片。这是大雪覆盖的山区景象,图片右上角上,嵌着那个法国滑雪者的头像,他的脸部搁在一个小框里。这是布鲁克林大桥的图片,桥旁是父子两个罗布林。这是布卢的父亲,一身警服的他正从纽约市长吉米·沃克手中接过奖章。还有另一张布卢父亲的照片,那上面他穿着便衣,是他和布卢母亲婚后头几年拍的,他搂着布卢母亲的肩膀,两人表情灿烂地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这是一张布朗搂着布卢肩膀的照片,摄于布卢成为他的搭档那一天。那张照片的下面是杰基·鲁宾逊正滑进二垒的图片。旁边是沃尔特·惠特曼的肖像。最后,这位诗人左侧,是从一份电影杂志上剪下来的罗伯特·米彻姆的剧照:手里拿着枪,看上去好像整个世界都要向他投降了。没有前未来布卢太太的照片,但每当布卢巡视他这小小的照片廊时,目光也会停留在墙上某个空白角落前,假装她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