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过一两次将悬聚在我头部高度的蜂团移进自己的空蜂箱的经历。将上万只蜜蜂从树枝上移入蜂箱的过程可说是生活中的一场奇妙表演。
蜂团整个儿从树上掉下来,落到布单上四下奔涌,像翻腾的黑色糖浆。成千上万只蜜蜂交叠在一起,乱哄哄地挤作一堆,嗡嗡作响。慢慢地,你会看出些眉目。蜜蜂们面向蜂巢的开口排成一行,鱼贯而入,就像是接受了同一个指令的小小机器人。它们确实收到了指令。如果你俯下身来靠近白布,将鼻子凑近蠕动的蜂群,会闻到玫瑰花似的香味。你会看见蜜蜂们一边行进,一边弓着背,猛烈地扇动着翅膀。它们正从自己的尾部喷出玫瑰香气,并把它扇到身后的队伍里。这种香气告诉后面的伙伴们:“蜂后在此,跟我来。”第二个跟着第一个,第三个跟着第二个,五分钟后,整个蜂群都钻进了蜂箱,布单上几乎空空如也。
博尔赫斯图书馆里的一本书含有相当于一百万个基因的信息量;而一帧高分辨率好莱坞电影画面所含信息相当于三千万个基因。由此构建的“书库”尽管堪称庞大,在由所有可能存在的书库组成的“元书库”中,它们不过是一粒尘埃。
开放的基因组带来开放的进化。一个预先设定了每个基因的工作或基因数量的系统只能在预先设定的范围内进化。道金斯、拉萨姆和西姆斯最初的那些系统以及俄罗斯程序员的电子鱼,都搁浅在这个局限性上。它们也许能生成所有可能的具有既定大小和深度的画面,但不能生成所有可能的艺术品。一个没有预先确定基因角色和数量的系统才能出奇制胜。这就是汤姆·雷的创造物造成轰动的原因。从理论上说,他的世界只要运行时间够长,在最终的形式库中就能进化出任意东西。
地球上最初的生命是不可能上演这一幕的。这并非因为缺少足够的变种。早期的基因根本就没有施展这种本事的能力。用玫瑰的味道来协调上万只飞虫聚成一个目标明确的爬行怪物,这不是早期生命所能做到的。早期生命不仅还未能创造出大戏上演的舞台——工蜂、蜂后、花蜜、树、蜂巢、信息素,而且连搭建这个舞台的工具也还没有创造出来。
如果有邻居在看,你可以给他们露一手:在嗡嗡作响的蜂团下铺上一块白布或者一大块硬纸板。将布单一边盖在空蜂巢底部拉出的门板上,使布或硬纸板形成一个导向蜂巢入口的巨大坡道。此时,戏剧性地停一下,然后抓住树枝用力一抖。
汤姆·雷的实验显示,在他的自我复制世界里,可变的基因长度瞬时就涌现出来了。他的创造物自行决定其基因组的长度(由此也决定了它们可能存在的基因库的规模),短至出乎他意料的22字节,长至23000字节。
一群蜜蜂从蜂巢里溜出来,然后聚成一团悬挂在一根树枝上。如果附近的养蜂人运气好的话,它们落脚的树枝很容易够着。此时,这些喝饱了蜂蜜又不需要看护幼蜂的蜜蜂就像瓢虫一样温顺。
我们不知道生命如何突破了从固定基因空间到可变基因空间的分界线。也许某一个特殊的基因决定着染色体中基因的数量。只要使那一个基因产生变异,就可以使链中基因的总数增加或减少。也许基因组的大小是由多个基因间接决定的。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基因组的大小是由基因系统自身的结构决定的。
生命的特征之一是它会不断地拓宽自身的生存空间。大自然是一个不断扩展的可能性之库,是一个开放的大千世界。生命一边从书架上抽出最不可思议的书来,一边为藏书增建厢房,为更不可思议的文本创造空间。
大自然之所以能产生令人震惊的多样性,是因为它在本质上是开放的。生命不会仅靠最早诞生的那几个基因去产生令人眼花潦乱的变化。相反,生命最早的发现之一是如何创造新的基因,更多的基因,可变的基因,以及一个更大的基因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