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燃烧的同时,我想到了机器。逝去的是旧的机器之道,到来的是重生的机器之本性,一种比逝去的更有活力的本性。
威斯康星的实验证明,人们可以大致地拼凑出一个草原的近似物。但是,到底要怎样才能再现一个各方面都真实、纯洁、完美的草原呢?人类能从头开始培育出真正的草原吗?有办法制造出自维持的野生状态吗?
这个简陋的实验并非在逆转时钟,而是在逆转文明。
帕克德知道,生态学教父奥尔多·利奥波德在1934年曾经成功地重建了一块勉勉强强的草原。利奥波德所在的威斯康星大学买了一个名为柯蒂斯的旧农场,打算在那里建立一个植物园。利奥波德说服学校让柯蒂斯农场重新还原成草原。废弃的农场将最后一次接受翻犁,然后被撒上行将绝迹的、几乎叫不上名字的草原种子,随后就听之任之了。
这种前进的步伐很少有过停歇。偶尔,某个封建领主为了自己的狩猎游戏会保留一片野生树林不被毁掉。在这块庇护地,猎场看守人可能会种植一些野生谷物为他主人的狩猎吸引动物。但是,在利奥波德的荒唐举动之前,没有人刻意地去“种植”野生状态。事实上,即使在利奥波德审视柯蒂斯项目的时候,他也不认为能有人“种植”野生状态。做为一个自然学家,他认为必须由大自然来主掌这片土地,而他的工作就是保护自然的一切举动。在同事以及大萧条时期由国家资源保护队雇用的一群农民小伙子的帮助下,利奥波德在头五年时间里,用一桶桶水和偶尔进行的间苗,养护了三百英亩新兴的草原植物。
在利奥波德这天真的行动之前,文明迈出的每一步都走上对自然进行控制和阻隔的又一个阶梯。修建房屋是为了将大自然的极端温度挡在门外;侍弄园圃是为了将自然生长的植物转变为驯服的农作物;开采铁矿则是为了砍伐树木以获取木材。
十年后,当大自然的相互依赖性被进一步揭示之后,利奥波德终于承认了天然火的重要本质。当他重新在威斯康星这块人造草地引入火种之后,草原迎来了几个世纪以来最茂盛的生长期。曾经稀少的物种开始遍布草原。
火使草原有效地运转。它使那些需要浴火重生的种子得以发芽,将那些入侵的树苗一笔抹去,让那些经不起考验的“城里人”望而却步。火在高草草原生态中所承担的重要职能被重新发现,这也正契合了对火在北美其它几乎所有生态圈内所承担的职责的重新发现。说是重新发现,因为原住民中的土地学家早已认识和利用了火对大自然的影响。欧洲移民曾详细记录了火在白人统治前的草原上无处不在、肆意横行的情况。
“今日原上草,明日炉中烧。”那复活者说。火借风势噼啪作响,燃起八英尺高的火墙,如一匹脱缰野马;此时,那一段福音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丛丛枯萎的野草发出的热量令人敬畏。我站在那里,用绑在扫帚把上的橡皮垫拍打火苗,试图控制火墙的边界,阻止它向淡黄色的田野蔓延。我想起了另一节福音:“新的到来,旧的逝去。”
带我来到这片草场火海的人,是三十多岁、做事极其认真的史蒂夫·帕克德。当我们在这片小草原上漫步时,他抚弄着少许干杂草——他非常熟悉它们的拉丁名字。大约二十年前,帕克德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梦想。他幻想某个郊区的垃圾场重新绽放出花朵,还原为缤纷草原的原始颜色,成为烦扰不断的世人寻求心灵平和的生命绿洲。就像他喜欢对支持者说的那样,他幻想得到一个“带来生活品质改善”的草原礼物。1974年,帕克德开始实施自己的梦想。在持怀疑态度的环保组织的些许帮助下,他开始在离芝加哥市中心不太远的地方重建一个真正的草原。
尽管对我们来说火的功能已经了然,但当时生态学家还不清楚火是草原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资源保护论者,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环保人士,就更不理解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奥尔多·利奥波德,这位最伟大的美国生态学家,竟然强烈反对让野火在荒地里燃烧。他于1920年写道:“放火烧荒不仅无益于预防严重的火灾,而且最终会摧毁为西方工业提供木材的森林。”他列举出放火不好的五个原因,没有一个是有根据的。利奥波德严厉斥责“烧荒宣传员”,他写道,“可以确定地说:如果烧荒再持续五十年的话,我们现存的森林区域将进一步大幅度缩小。”
也许有一个关键的物种缺失了。一旦这个物种被重新引进,它就有可能恢复整个植物生态圈的秩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人们找到并确认了这个物种。它是个机敏的动物,曾经遍布高草草原,四处游荡,影响着所有在草原安家的植物、昆虫和鸟类。这个缺失的成员就是——火。
灰暗的秋色降临,我站在美国最后一片开着野花的大草原中间。微风拂来,黄褐色的草沙沙作响。我闭上眼睛向耶稣——那重生复活的上帝——祈祷。接着,我弯下腰,划着火柴,点燃这片最后的草原。草原燃起熊熊烈火。
草原植物生长茂盛,非草原杂草同样生长茂盛。这片草场无论覆盖上了什么,都不是草原曾经有过的模样。树苗、欧亚舶来种、还有农场杂草,都与草原植物一起旺盛地生长。在最后一次耕耘又过了十年后,利奥波德终于明了,新生的柯蒂斯草原只不过是个荒原混血儿。更糟糕的是,它慢慢变成一个杂草丛生的场地。这里缺失了什么。
我来到这片被火烧焦的草地,因为这片开着野花的草原以自己的方式展现了人造物的另一个侧面,正如我马上要解释的那样。这片烧焦的土地以事实说明,生命正在变为人造的,一如人造的正在变得有生命,它们都在成为某种精彩而奇特的东西。
然而,即使经过了五十年的火与太阳及冬雪的洗礼,今天的柯蒂斯草原仍然不能完全体现其物种的多样性。尤其是在边缘地带——通常这里都是生态多样性最集中体现的地方——草原几乎成了杂草的天下,这些杂草同样肆虐在其他被人遗忘的角落。
机器的未来就在脚下这片杂乱的草地里。这片曾经野花盛开的草原被机器按部就班地翻犁过,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我脚下的这一小片草地。然而,具有极大讽刺意味的是,这片小草地掌握着机器的命运——因为机器的未来是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