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户感到有些奇怪。公害省里有个朋友,这虽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句话?当然这和眼前的事并非没有关系,但是总觉得它们互相联系不起来。
“从刚才就一直要打章鱼的主意呢!”
经良吉这么一说,濑户也有同感,她停下手不再打算上弦,只是呆呆地看着钟摆不再摆动的那架挂钟。她感到它那呆呆的样子很象秋宗。
濑户也曾想过,说不定自己确实该离开这里了。她已经看到大海的火焰,它把严冬的大海映成一片红色。她也听到了大海心脏跳动的声音,它咆哮着奔腾而去。如果这一切发生在无人居住的阿拉斯加海畔,那自当别论,但是濑户在频于死亡边缘的濑户内海的小岛上亲身经历了一切,而且她自己又曾经付出巨大努力进行过战斗。因此,她更加无比感慨。
秋宗不是曾经喊过“安高毒死章鱼”吗?既没有发生红色潮水,也没有下雨,因此章鱼的死亡只能是中毒。他直觉地感到这一点,因此才咒骂安高。安高怀着被控告的仇恨,又在废液排放船上工作了。濑户想,上一次捕鲻鱼时遭到破坏,尽管没有任何证据,秋宗还是进行了控告,这次如果他能脱离这种虚脱状态,他肯定又会去打官司。如果从水和章鱼的分析中得出毒剂,而这种毒剂又和安高所运输的含毒废液相一致,那么情况就和上次大不相同。虽然这种证据只能作为一种旁证,但这会对秋宗有利得多。
“算了,不用去报告。”良吉摇了摇头。
“当然是真的!打起架来,当然猫占优势。不过章鱼这东西即使受伤也不流血,脚腿被吃掉一两只也满不在乎。最后章鱼慢慢地逃去了。倒是猫因为不会浮水,只好不死心地望着大海。早年间,那一带海岸上有的是章鱼。不光是章鱼,开春时节在那一带海滩上用小铲子到处可以挖到遍罗。海螺也遍地都是,几乎到处都是海蟹、海蟑螂,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海面上呢,水鸟喧嚣不已、飞来飞去。可如今呢,你也看见了,海上哪还有活着的东西!要说有的话,现在就只剩下那一对乌鸦!”
“蓝——色——的——水。”
过了一会儿,秋宗回来了。
秋宗听到濑户的话,转过脸来。他眼光呆滞,什么话也没说。
“多危险呀!”
“什么事情?”
濑户的眼神变得十分阴郁。如果在疯子安高背后还有四国石油公司插进黑手的话……
“我已经委托他们进行分析,据说最近几天就可以有结果。这些官老爷们可真是悠闲自在,满不在乎。他们说,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先不要装运出售,可又说即使想卖也根本卖不出去。”
“好吧!本来我打算帮你点忙……”
濑户心中默默哀悼了一阵这两只不再动弹的乌鸦,然后转身回来。从岬角上回头望去,两只乌鸦象沙滩上的两个黑点。沙滩洁白,宛如大海泪水冲洗过一般。曾几何时,火焰般的鱼群曾在这里奔腾咆哮。如今这两个黑点似乎正在阳光照射下慢慢溶化。
“别是疯了吧!”
濑户突然感到害怕,该不是良吉也疯了吧!良吉只是微笑。
“听说那小子在四国石油公司的运输船上工作。从他落下的瘢痕来看,大概他那只船是排放剧毒废液的船。要是这样的话,他可能趁昨晚天黑把剧毒废液偷偷地排放在养鱼湾附近的海里。”
良吉也有些异常。他从一开始就绝望了,无声地苦笑着,说什么要吃下晒干的章鱼,跟那对乌鸦……但他眼中冰冷的神情又是什么?在捕鲻鱼失败以后,紧接着又遭到章鱼全部死亡的打击,他们俩毁灭了。就算是两个人都抱有进行流血报复的决心,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不,也许不是这样,也许真象良吉担心的那样,秋宗确实出现了精神失常?有句话叫做越级控告。在偏僻的乡村,由于过于接近和情况互相牵连,人们感到地方政府不可信任,因此对中央政府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精神开始失常的秋宗心中或许也产生了这种想法?濑户凝视着再次缄默不语呆呆坐着的秋宗。颓废和倦怠笼罩在秋宗身上,绝望已经使他陷入虚脱,似乎他在绝望的深渊中作茧自缚。
濑户的脸僵住了。她慢慢地转过头看了看周围,有两、三只死螃蟹趴在周围,看样子也是同样死去的。濑户顺着水边巡视整个海滩,在春天即将降临的海面上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虽说原来就已经没有海蟑螂、螃蟹这类生物,但总还是偶而可见。可是就连这点痕迹现在也巳经消失了。
“如果分析结果说明是有人放毒,那就应当要求进行侦察。”
“你是不是说句话呀!”
“说不定会死!可费了这么大劲儿养活的,我实在不忍心就这么扔掉。反正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也用不着再怕什么毒!”
良吉只是整天专心一意地晒章鱼,现在章鱼已经初步处理完毕。
“你知道浦岛太郎的传说吗?……”
濑户陪着良吉开始喝酒。
尽管这火焰是大海崩溃的前兆,但是濑户终于得以接触到母亲般的大海那难得的脉搏。濑户感到,似乎这正是驱使她走上流浪旅途的目的。无论今后她恢复充满欺诈的生活,也无论再次步上流浪之途,她现在的生活巳经告一段落。正象良吉所说的那样,再继续逗留下来,她只能看到丑陋的诉讼,但这却毫无意义。
濑户对良吉眼里掠过的冰冷神情感到不安。当然,良吉不打算打官司,也不打算检查水质。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决不会失而复得,因此感到绝望。同时也因为他感到恐惧,害怕章鱼会被拋弃。那冰冷的光芒也可能显示了打渔人不惜流血进行报复的传统决心。捕鲻鱼失利,紧接着又发生了这次惨败,良吉和秋宗的夙愿完全毁灭了。良吉要按着他自已的作法去报仇雪恨,这并不难理解。
“良大伯,咱们该报告警察局和水产试验场呀!”运完章鱼之后,濑户看着堆积在岸上的死章鱼,她感到一阵心酸,双腿打颤。
由于没有上弦,墙上的旧挂钟已经停了。濑户准备要上弦。
秋宗抖动了一下紫色的嘴唇,但是没有说出话来。他不回答,却只是来回看着他们俩。看他那眼神,很难分辨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秋宗用手背擦了擦鼻涕,踉跄着走进板棚。濑户看见,秋宗手中拿着的小瓶里装满清净透明的水。
“公害省?……”
“您说要吃这些章鱼?哎呀,说不定你会被毒死呀!”濑户吃惊地说道。
濑户看着秋宗把船划出海湾,感到十分担心。
濑户生气了。秋宗总是这样愁眉不展,无精打采,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刨白薯,但是由于钓章鱼时都是用百合鳞茎,所以它们喜欢吃白薯。不过,章鱼爬到岸上可并不是罕见的事。也许有时章鱼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潮水已经退了。或者有的章鱼为了吃螃蟹,也许有时为了其它缘故,于是它们就爬上岸来。结果猫看到了这些章鱼,就和它们打起架来。”
“现在用不着钟点了,让它歇着吧!”
良吉收拾完章鱼,秋宗的表情完全淡漠以后将会出现什么情况?濑户对此感到害怕。
过了一会儿,良吉低声说道。
——这对乌鸦难道是吃了章鱼……
他失魂落魄地蹲在岸边,静静地看良吉和濑户把死去的章鱼运回来堆积在岸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相反显得干燥黧黑,宛如一具木乃伊。濑户清楚地看到,秋宗的两只手俨然已经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轻轻抖动。
“大概是精神失常了,这也难怪呀!”良吉站了起来,说道。
秋宗仍然还是缄默不语。据说,病人在死期临近时会失去喜怒哀乐的感情,变得毫无表情。濑户在秋宗的脸上看到了这种神情。她感到在他发呆的脸上有种什么东西正在变得愈加淡漠。她甚至感到在它们完全淡漠之后他也可能失去灵魂而完全成为行尸走肉。
良吉的话使濑户想起古时候的传说。有好几个非常相象的传说。故事的内容是说一个被大海夺走妻子的丈夫,在海畔盖起小棚住了一年多时间。有一天大雾弥漫,他看见已经死去的妻子和另外一个人——她的新丈夫在一起携手散步。良吉没有谈到浦岛太郎失踪的事情,却谈起年轻媳妇失踪的情节;这也许是因为他看到濑户之后想起自己过去的妻子,或者良吉也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他死去的妻子突然从海里归来。
他们干到傍晚才把章鱼都晒完。本来应当掏出内脏,掰开章鱼脚,把它们串在竹竿上晒。但如今根本不可能那样慢吞吞地处理,他们只好拉了绳子把章鱼挂在上面。但这也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剩下的只好摊在岸边。
“阿修说是安高害死了章鱼,真是这样的话,安高用什么办法一下子把它们都弄死了呢?”
良吉站在外面问了问水是否热,接着在小屋外唱起了军歌。虽然声音象海浪一样有些沙哑,但歌的调子却唱得很好听。濑户想,良吉所等待的也许不是妻子,而是在战争中死去的孩子,他大概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看了看濑户盘脚坐着的腿,良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开了腔。“有个年轻的媳妇有一天突然失踪了。过了三十多年之后,她突然从海里回来了。年龄简直象是一点都没变化,好象是只离开家两、三天似的。”
“是啊!就算是安高干的,也还是没有证据呀!不过,就算我打算这么了结,可依我看,阿修受到无法恢复的惨重打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又不会以血还血,武力报复,大概又要告状打官司。所以你还不如趁现在没见到丑事之前赶紧走吧。事已至此,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面对堆积如山的死章鱼,良吉十分懊丧,两肩无力。他那肩膀瘦弱而暴露着青筋。
“您说的是真的吗?”
濑户记得她曾在一家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报告。报告说最近几年以来鹡鸽和鹪鹩已经在濑户内海的海畔绝迹,此外,淡路岛的白颈鹆、生德山湾的白鹭鸶、伊予滩的日本獭、広岛湾的黑色鸥、还有天然纪念动物海蟹,这些生物也迅速地在这一带消失。这对乌鸦坚持到最后,现在也终于死去了。良吉那无声的苦笑突然又浮现在脑海里。良吉已经预见到这一切。良吉打算吃下晒干的章鱼说明他早已横下一条准备死去的决心。在良吉看来,他已经和盼望已久的鲻鱼交战过一回合,章鱼的死亡不过是他走向死亡的触发剂。晒干自己花费心血养殖的章鱼,把它当做酒菜,喝着酒吃下去,然后安息。这的确很符合良吉的性格。
这时,秋宗突然站起来走回扳房。过了一会儿,他穿戴着潜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采集水样用的水瓶。
濑户把酒倒在酒杯里喝了一小半,然后去洗澡。皎洁的月光照射在汽油桶做成的澡盆里,映出泡在水里的身躯。濑户两只手捂住了硬硬的乳房。被秋宗咬伤的伤痕已经消失。濑户突然想起秋宗可能是疯了,因为尽管濑户一直对秋宗存着戒心,但自从上次的事件以后,秋宗的眼里再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炽热的光芒。
当濑户穿过小岛来到岩根矶的沙滩上时,她发现沙滩中间出现了奇怪的景象。那对乌鸦已经落了下来。——两只乌鸦无力地张开翅膀,宛如两滩黑漆从天空掉在沙滩上。乌鸦还没有死。濑户走近一看,两只乌鸦只是气息奄奄地勉强拍打着翅膀,使出最大的力气拖着身躯爬了几步远。濑户无声地站住了,她感到疑惑,两腿发抖。
“哎,对了。我也有点糊涂了。是呀,不能卖,那干脆把它们晒成干吧!这样,至少我活着的时候还能吃它们。”皱纹里充满着衰老。
以血还血——一瞬间,濑户看到良吉眼里闪过一丝冷冷的神情。
“……”
濑户想使自己的声音快活一些,但说出来之后,就连她本人也感到有气无力。
良吉突然说。
“要真象您说的那样,安高这个人该是疯了吧!……”
秋宗依然坐在板棚里,良吉专心致志地晒着章鱼。板棚周围的地上摊满了章鱼。这不是章鱼的晒鱼场,而是章鱼的坟场。
“要打官司、当然就要分折水,可即使闹一通,章鱼也不会死而复生。要是分析以后发现有毒,你试试看,这些章鱼连一条也卖不出去!”
“为什么呢?要是安高干的,这一次可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而且海湾里的水也需要进行分析呀!”
“我帮您晒,良大伯。”
“蓝色的水是怎么回事?”良吉用冷冷的目光看着秋宗。
“那都是老年间的事情了……”
假如弄清确实是安高干的,那么四国石油公司就有义务进行赔偿。如果全部损失能得到补偿,濑户就可以毫无挂牵地离开这里了。
有个渔民想出了一种好办法:先把老章鱼和新章鱼都分别装到其它容器里,然后再把它们同时放进养殖槽。他想这样也许会好些。他进行了试验,不出所料,章鱼之间的纷争消除了。这故事并不象章鱼那样吸引人,但濑户却十分感慨。她想,这些章鱼简直和人没什么区别。这样看来,她甚至感到世上再没有其它生物象章鱼那样具有独特的怪癖。然而现在这些章鱼都死了,而且被吊了起来。它们成为人世争端的牺牲品,吊在绳子上,胖得圆圆的身躯使人感到无限悲凉。
濑户想,绝不能听之任之。她要瞒着良吉采集湾里的水样,并且带上章鱼,赶快去分折一下毒剂。看来良吉真打算吃章鱼呢!
“……”
分析需要几天时间,濑户决定让他们把分析结果通知青岛村公所。然后她在高松住了一夜,第二天傍晚回到岛上。
把章鱼晒到一个段落,良吉在岸边坐了下来,濑户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濑户不安地抬眼看着他。
“我要到东京去,公害省里有个朋友。”
“那我不干!为什么不去告他?您不愿意打官司?”
这就是这一带唯一剩下的一对乌鸦的死亡。
“章鱼爬到岸上来刨白薯。结果,它们跟猫打起架来。”
“听说过。您说的是冲绳的传说吧!后来又怎么样了?”
秋宗没有回答。
“还是不能离开这里。”濑户终于决定了。
濑户一边晒章鱼一边哭泣。过去这些章鱼是那么狡黠,难以摆弄。在它们活着的时候,濑户简直对付不了它们。但是这些章鱼又是那样愚蠢可笑。当把原有章鱼和新章鱼放在养殖槽里时,如果突然把新章鱼放进去,老章鱼有时就象是地霸一样攻击新来的章鱼,直到最后把它们吃掉。如果不采取措施防止这种现象,那么就根本没法进行养殖。
“良大伯还打算卖这些章鱼吗?明知有毒……”
濑户单独出去到岩根矶海畔散步。
当濑户走过汀线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一只小小的黑褐色海蟹穿过映成翡翠色的水边爬了过来。就在她的眼前,它忽然仰天倒下,不再动弹。濑户拣起来放在手上一看,它已经伸开夹子死去了。
幕色已经降临在海面上。
然而,秋宗却根本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呆呆地坐着。如今又突然提出要去公害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即使找到公害省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确有放毒嫌疑,他们也只能发出指令要求县里进行调查。
秋宗修只是沉默无语。
良吉仰头看看乌鸦,无声地苦笑了。
秋宗嘴唇冻得失去了血色,他浑身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顿开说道。
良吉心里想,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安高被控告,他为了泄愤就来了这一手。排放在海里的毒液溶在潮水中,其中很小一部分进入养鱼湾里。但是章鱼特别脆弱,哪怕一点点毒液,它们也会死去。
“嗯,您快别说这些了。虽然我没有分到什么,但实在太高兴了。不过,蓝色的水,到底是什么呢?”
良吉扬起下巴指了指,海上飞着两只乌鸦。
“愿意吃就让它们叼去!海面上活着的东西都死绝了。原来乌鸦多的是,可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对哩!听说安艺地区的宫岛有种喂鸟的风俗,每年要把肉丸子供在草船上放到海里,一对对的乌鸦就从神社的树林里飞出去把肉丸子叼到树林里去。这真是宫岛七大怪之一。不过,听说去年乌鸦连影也没露。这一对乌鸦反正也要飞走的,要不然就吃了这章鱼中毒死去。哎,真不知我和它们比起来谁能活得长些?”
乌鸦眼神呆滞地抬头望着,那对眼睛本来应当闪烁出乌黑的光芒,但这时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腊,呆滞无光。失去光泽的肥大嘴喙半张着,时而痛苦地上下掀动两下,似乎嗓子十分干渴。看来已经无法救活。濑户惑到悲伤。她注视了一会儿,乌鸦微微地喘息了一阵,接着把细竹般的长嘴插进白沙里,然后就不再动弹。
“不,”良吉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那么回事。”然后他就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
“我明天到高松去一趟,再说还得准备一下行李。”
“由他去吧,反正也没用!”良吉干脆地说。
回到板棚,他们看到秋宗靠着墙呆呆地坐着。良吉和濑户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回答。嘴角已经失去生气,只是呆呆地张着。
也许秋宗不准备采取控告这种软弱无力的手段,一直在考虑直接进行报复。为了掩盖这种企图,他才突然提出令人摸不清头脑的公害省。如果是这样,他一直呆呆地坐着的这种意图倒可以令人信服。
第三天——。
“你歇着吧,我得去把章鱼晒上。”
秋宗说话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