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妈同不同意,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她那里是没有致命软肋的,而我妈则对我命门大开,我知道最令她恐惧和懊恼的是什么。而我欺负她的最损的一招,就是向她高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的确,我和我妈有相同的星座,相同的懒散和缺乏斗志,连喜欢男生的类型都越来越像,要慢慢地滑向她的生活似乎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所以我妈抵死也要把我托进一个新的世界。
而一直到现在,她对我的长相还不太习惯。我一个人在外地读高三,我妈一个月来看我一次,站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的时候,她总是把我想象得巨美巨脱俗,而一着到我真人出现,远远地觉得诧异,大声哀嚎道:“你怎么长得这么矮?”“你眼睛怎么这么小?”“你脸上长的那些乱七八糟是什么啊?”感觉很像相亲见面时,才发现对象和介绍的完全不符,大呼上当受骗。只有我妈,能十米之外就判断我多久没洗澡,能一眼就识破,我不是蒋美丽。
我的谎言,我的故作乖巧懂事,我对外人们施用迷三倒五催眠大法,我妈是唯一一个破解的人。在我妈夸完我矮胖之后,我总是夸她风韵犹存。有一次开家长会,我俩在台下道貌岸然地坐着,我给她传纸条:“你是全场最漂亮的妈!”她羞涩地写道:“哪有,倒数第二排那个戴帽子的妈妈长得比我漂亮些。”我看了一下,那个妈妈的确年轻时尚,非我妈所能及,想了一下写道:“那个肯定是二妈。”过了好久,我妈才回:“你骗人你骗人,你好假你好虚伪我再也不要相信你啦……”
我不曾讳言自己开始写作是受了我妈的诱骗,她在我七岁的时候骗我:“每个中国小学生在小学毕业之前都必须写一本书,否则就会被警察叔叔抓走……”于是就有了以后的故事。我刚刚成名的时候,听到很多对她义愤填膺掷地有声的诘问:“想成名想疯了……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我妈则对我说:“我不想你的一生像我一样,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我妈刚刚给我打电话,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新生了一个小孩儿,那个小孩儿很漂亮很聪明,三个月就会说拉丁语。我问她:“那个小孩是不是叫蒋美丽?”
我妈不喜欢我对她的人生透露出一点点的欣赏和羡慕。她生活在一个人力三轮两个小时就能穿越的中小城市,教书的学校离家不到五百米,她觉得这样的人生我应该深恶痛绝,巴不得我在桌子上恶狠狠地用木刀刻上“我永远也不要过这样的生活”!因此,她总是把自己形容得很惨,家里吃了羊肉火锅从来不告诉我。今年冬天很冷,我深夜在寝室给我妈打电话,说自己冷得人格分裂。她为我哀嚎了一阵,就自己泡了一个热水澡,热了一杯黄酒,打开空调,把电热毯开到高档,然后在日一记里写道:“这打死也不能跟蒋方舟说,她回来要杀我……”我妈对我的期望,就是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一点也不顾忌在我妈面前露出我小恶魔的一面,因为最后的结果总是她自己生闷气生到内伤,这就是我和我妈的不同,她只是识破我,我却能看破她。
“你费尽心思不想让我变成你,可我为什么还是变成你了呢?”这是不久前,我对我妈说的一句话,这就是我妈对我最大的恐惧吧——变成她。我妈听了,愣了好一会儿,就哭了。我也哭了——我和我妈一辈子也无法摆脱对方,这是无可奈何的悲凉,还是理所当然的幸福?
我妈对我的失望应该是从我一出生就开始的,我出生之前,她给我选定的诨号是“蒋美丽”,这既寄寓了她对我的隐隐期望,更因为她想被叫做“美丽的妈妈”。结果,我一出生,她就失望地给我改了名,知道我不洁白美丽,就只能鼓励我自强不息。
在我还没有男朋友的年岁里,我妈就临时扮演着男朋友的角色,逢年过节还要嘘寒问暖情话伺候,而我就像个爱吃醋的女朋友,总怀疑她心中还有个完美梦中情人叫蒋美丽,害怕她真的生出并培养出个蒋美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