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语老师是一个洁白而不高的男人。原来是教雅思口语和写作的,这是他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告诉我们的,他接着花了十分钟给我们讲火车上的伙食——然后他就笑起来了,我至今也不明白笑点何在,老师在抽动完嘴角之后,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是教雅思口语和写作的呀……”
我曾经很弗洛伊德地解释这种奇怪的错位:心灵干枯的人偏要写下充满感情的文字;满脸胡子的大汉偏要伪装成小女子;不擅讲笑话的人偏要讲笑话,为的是争一口气,显示自己够复杂,够文学化,够多样化,用于填补自己的不够自信的那一面。不过,不仅人是有表情的,文章也是有表情的,文章背后的那个写作者,也是有表情的。如果表情互相矛盾着,变化着,会让写作者显得十分古怪而不值得信任。
我看到写作的人跟一贯的作风不相符和的时候,常常很想知道他当时的表情——这虽然是永远看不到了,但表情的复杂变化是一定有的吧。比如李白为杨贵妃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香艳诗句时,保不准要龇牙咧嘴一番,或者连连摇头,这也太不像他了!而执惯了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苏东坡,忽然把嗓子捏成十七八岁少女的声音,唱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就算他很满意自己能唱出少女式的腔调,在短暂的自我陶醉之后,会不会也摇摇头否定自己呢?此时苏东坡的表情,一定是变幻莫测的吧。
蒙古人精通一种几近失传的绝技,叫做“呼卖”,那就是在一个嗓子眼里同时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条”声音像黑色野兽在奔跑,一“条”声音像白色雾气在弥漫。我是内心复杂古怪的人,不服气地认为自己能够精通两种截然不同的腔调。然后就出现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我其实不会“呼卖”,装着装着总会露馅的呀!
还以为英语老师第一次讲的冷笑话是个失误,没想到他内心里一直在策划笑话,用来缓解他讲课的不自信。他的表情也变幻莫测,经常撇一下嘴角,或者摇一下头。刚才还笑了一下,瞬间又莫名其妙地严肃起来。他的下一个表情,经常是对上一个表情的否定。我忍不住想探究他想些什么,他的表情多变,经常笑得迟疑和不甚彻底,每一个表情,都在否定他的内心的想法。我由他的表情认定他是个内心复杂的人。
例如,我描写一个女孩儿在同伴抛弃她时的痛苦,我替她伤心难过了很长的段落,我想我此时的表情也跟着痛苦了起来,但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想揶揄,揶揄才是我想做的事情,我写道:“她又不禁想:其实,离开了这些同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这个句子破坏了整个文章的气氛,就像一个正经场合的不小心走光一样。但把这个句子写下来之后,我才如释重负了,我放心了,我所表的“情”和我的表情完全一致了。
老师看我们反应平淡,便又说:“我整天看那些学生雅思作文,如果我看一篇就少活一天的话,我现在的岁数已经是负数了。”我们坐在下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相互讨论:“刚刚他讲的是什么东西?”后来看到他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嘴角,我们才知道:哦!原来是个笑话啊,骇死我们了——把我们冷得像北极熊拔光了毛一样。
我也写过让自己龇牙咧嘴的文字,写一句龇三次牙。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在抒情方面是低能儿,但是,我有时也写充满感情的文字,有心人会在那些文章里发现许多无法解释的极为过分的呼唤。我一边写边唠叨:“谁说我不会煽情,看我煽给你看。”
后来,老师发给我们一张纸,上面写着:“给英语老师提提意见。”同学们的基本意见是:“老师,你不是讲笑话的料!”老师不再勉强自己讲笑话之后,表情就平复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