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圣王,立谏鼓,设谤木,冀欲闻逆耳之言,甘苦口之议,发扬大化,裨益洪猷,垂令誉于将来,播休声于不朽者也。伏见诏书以褚遂良为潭州都督,臣夙夜思之,用增感激。臣识惭知远,业谢通经,载抚愚情,诚为未可。遂良运偶升平,道昭前烈,束发从宦,方淹累稔。趋侍陛下,俄历岁年,不闻涓滴之愆,常睹勤劳之效。竭忠诚于早岁,罄直道于兹年。体国忘家,捐身徇物,风霜其操,铁石其心。诚可重于皇明,讵专方于曩昔?且先帝纳之于帷幄,寄之以心膂,德逾水石,义冠舟车,公家之利,言无不可。及缠悲四海,遏密八音,竭忠国家,亲承顾托,一德无二,千古懔然。此不待臣言,陛下备知之矣。臣尝有此心,未敢闻奏。且万姓失业,旰食忘劳;一物不安,纳隍轸虑,在于微细,宁得过差。况社稷之旧臣,陛下之贤佐,无闻罪状,斥去朝廷,内外氓黎,咸嗟举措。观其近日言事,披诚恳切,讵肯后陛下之德,异于尧、舜;惧陛下之过,尘于史册。而乃深遭厚谤,重负丑言,可以痛志士之心,损陛下之明也。臣闻晋武弘裕,不贻刘毅之诛;汉祖深仁,无恚周昌之直。而遂良被迁,已经寒暑,违忤陛下,其罚塞焉。伏愿纟面鉴无辜,稍宽非罪,俯矜微款,以顺人情。
臣闻有国家者譬诸身,两京等于心腹,四境方乎手足,他方绝域,若在身外。臣近于坐下,伏奉口敕,布语臣下,云自欲伐辽。臣数夜思量,不达其理。高丽王为陛下之所立,莫离支辄杀其主,陛下讨逆收地,斯实乘机。关东赖陛下德泽,久无征战,但命二、三勇将,发兵四、五万,飞石轻梯,取如回掌。夫圣人有作,必履常规,贵能克平凶乱,驾驭才杰。惟陛下弘两仪之道,扇三五之风,提厉人物,皆思效命。昔侯君集、李靖,所谓庸夫,犹能扫万里之高昌,平千载之突厥,皆是陛下发踪指示,声归圣明。臣旁求史籍,讫乎近代,为人之主,无自伐辽,人臣往征,则有之矣。汉朝则荀彘、杨仆,魏代则毋丘俭、王颀;司马懿犹为人臣,慕容真僭号之子,皆为其主长驱高丽,虏其人民,削平城垒。陛下立功同于天地,美化包于古昔,自当超迈于百王,岂止俯同于六子?陛下昔翦平寇逆,大有爪牙,年齿未衰,犹堪任用,匪唯陛下之所使,亦何行而不克。方今太子新立,年实幼少,自余籓屏,陛下所知。今一旦弃金汤之全,渡辽海之外,臣忽三思,烦愁并集。大鱼依于巨海,神龙据于川泉,此谓人君不可轻而远也。且以长辽之左,或遇霖淫,水潦腾波,平地数尺。夫带方、玄菟,海途深渺,非万乘所宜行践。东京太原,谓之中地,东捴可以为声势,西指足以摧延陀,其于西京,迳路非远,为其节度,以设军谋,系莫离支颈,献皇家之庙。此实处安全之上计,社稷之根本,特乞天慈,一垂省察。
遂良卒后二岁余,许敬宗、李义府奏言长孙无忌所构逆谋,并遂良扇动,乃追削官爵,子孙配流爱州。弘道元年二月,高宗遗诏放还本郡。神龙元年,则天遗制复遂良及韩瑗爵位。
二十三年,太宗寝疾,召遂良及长孙无忌入卧内,谓之曰:“卿等忠烈,简在朕心。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葛亮,朕之后事,一以委卿。太子仁孝,卿之所悉,必须尽诚辅佐,永保宗社。”又顾谓太子曰:“无忌、遂良在,国家之事,汝无忧矣。”仍命遂良草诏。高宗即位,赐爵河南县公。永徽元年,进封郡公。寻坐事出为同州刺史。三年,征拜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加光禄大夫。其月,又兼太子宾客。四年,代张行成为尚书右仆射,依旧知政事。
疏奏,帝谓瑗曰:“遂良之情,朕亦知之矣。然其悖戾犯上,以此责之,朕岂有过,卿言何若是之深也!”瑗对曰:“遂良可谓社稷忠臣,臣恐以谀佞之辈,苍蝇点白,损陷忠贞。昔微子去之而殷国以亡,张华不死而纲纪不乱,国之欲谢,善人其衰。今陛下富有四海,八纮清泰,忽驱逐旧臣,而不垂省察乎!伏愿违彼覆车,以收往过,垂劝诫于事君,则群生幸甚。”帝竟不纳。瑗以言不见用,忧愤上表,请归田里,诏不许。显庆二年,许敬宗、李义府希皇后之旨,诬奏瑗与褚遂良潜谋不轨,以桂州用武之地,故授遂良桂州刺史,实以为外援。于是更贬遂良为爱州刺史,左授瑗振州刺史。四年,卒官,年五十四。明年,长孙无忌死,敬宗等又奏瑗与无忌通谋,遣使杀之。及使至,瑗已死,更发棺验尸而还,籍没其家,孙配徙岭表。神龙元年,则天遗制令复其官爵。
臣闻信为国本,百姓所归,是以文王许枯骨而不违,仲尼宁去食而存信。延陀曩岁乃一俟斤耳,值神兵北指,荡平沙塞,狼山、瀚海,万里萧条,陛下兵加诸外而恩起于内,以为余寇奔波,须立酋长,玺书鼓纛,立为可汗。其怀恩光,仰天无极,而余方戎狄,莫不闻知,以共沐和风,同餐恩信。顷者频年遣使,请婚大国,陛下复降鸿私,许其姻媾。于是报吐蕃,告思摩,示中国,五尺童子人皆知之。于是御幸北门,受其献食,于时百僚端笏,戎夷左衽,虔奉欢宴,皆承德音,口歌手舞,乐以终日。百官会毕,亦各有言,咸以为陛下欲得百姓安宁,不欲边境交战,遂不惜一女而妻可汗,预在含生,所以感德。今一朝生进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为国家惜兹声听。君子不失色于物,不失口于人。晋文公围原,命三日粮,原不降,命去之。谍出曰:“原将降矣。”军吏请待之,公曰:“信,国之宝也,民之庇也。得原失信,何以庇之?”陛下虑生意表,信在言前,今者临事,忽然乖殊,所惜尤少,所失滋多。情既不通,方生嫌隙,一方所以相畏忌,边境不得无风尘。西州、朔方,能无劳扰?彼胡以主被欺而心怨,此士以此无信而怀惭,不可以训戎兵,不可以励军事。伏惟陛下以圣德神功,廓清四表。自君临天下,十有七载,以仁恩而结庶类,以信义而抚戎夷,莫不欣然,负之无力。其见在之人,皆思报厚德;其所生胤嗣,亦望报陛下子孙。今者得一公主配之,以成陛下之信,有始有卒,其唯圣人乎!且又龙沙以北,部落无算,中国击之,终不能尽。亦由可北败,芮芮兴,突厥亡,延陀盛。时以古人虚外实内,怀之以德,为恶在夷不在华,失信在彼不在此。伏惟陛下圣德无涯,威灵远震,遂平高昌,破吐浑,立延陀,灭颉利。轻刑薄赋,庶事无壅,菽粟丰贱,祥符累臻。此则尧、舜、禹、汤不及陛下远矣。伏愿旁垂恺悌,广兹含育,而常嗔绝域,有意远籓,非偃伯兴文之道,非止戈为武之义。臣以庸暗,忝居左右,敢献瞽言,不胜战惧。
来济,扬州江都人,隋左翊卫大将军荣国公护子也。宇文化及之难,阖门遇害。济幼逢家难,流离艰险,而笃志好学,有文词,善谈论,尤晓时务。举进士,贞观中累转通事舍人。太子承乾之败,太宗谓侍臣曰:“欲何以处承乾?”群臣莫敢对,济进曰:“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帝纳其言。俄除考功员外郎。十八年,初置太子司议郎,妙选人望,遂以济为之,仍兼崇贤馆直学士。寻迁中书舍人,与令狐德棻等撰《晋书》。永徽二年,拜中书侍郎,兼弘文馆学士,监修国史。四年,同中书门下三品。五年,加银青光禄大夫,以修国史功封南阳县男,赐物七百段。六年,迁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时高宗欲立昭仪武氏为宸妃,济密表谏曰:“宸妃古无此号,事将不可。”武皇后既立,济等惧不自安;后乃抗表称济忠公,请加赏慰,而心实恶之。显庆元年,兼太子宾客,进爵为侯,中书令如故。二年,又兼太子詹事。寻而许敬宗等奏济与褚遂良朋党构扇,左授台州刺史。五年,徙庭州刺史。龙朔二年,突厥入寇,济总兵拒之,谓其众曰:“吾尝挂刑网,蒙赦性命,当以身塞责,特报国恩。”遂不释甲胄赴贼,没于阵。时年五十三,赠楚州刺史,给灵舆递还乡。有文集三十卷,行于代。
陛下道映先天,威行无外,平颉利于沙塞,灭吐浑于西海。突厥余落,为立可汗;吐浑遗氓,更树君长。复立高昌,非无前例,此所谓有罪而诛之,既伏而立之。四海百蛮,谁不闻见,蠕动怀生,畏威慕德。宜择高昌可立者立之,征给首领,遣还本国,负戴洪恩,长为籓翰。中国不扰,既富且宁,传之子孙,以贻永世。
太宗既灭高昌,每岁调发千余人防遏其地,遂良上疏曰:
史臣曰:褚河南上书言事,亹癖有经世远略。魏徵、王珪之后,骨鲠风彩,落落负王佐器者,殆难其人。名臣事业,河南有焉。昔齐人馈乐而仲尼去,戎王溺妓而由余奔,妇人之言,圣哲惧罹其祸,况二佞据衡轴之地,为正人之魑魅乎!古之志士仁人,一言相期,死不之悔,况于君臣之间,受托孤之寄,而以利害祸福,忘平生之言哉!而韩、来诸公,可谓守死善道,求福不回者焉。
时薛延陀遣使请婚,太宗许以女妻之,纳其财聘,既而不与。遂良上疏曰:
二十年,太宗于寝殿侧别置一院,令太子居,绝不令往东宫。遂良复上疏谏曰:
上官仪,本陕州陕人也。父弘,隋江都宫副监,因家于江都。大业末,弘为将军陈稜所杀,仪时幼,藏匿获免。因私度为沙门,游情释典,尤精《三论》,兼涉猎经史,善属文。贞观初,杨仁恭为都督,深礼待之。举进士。太宗闻其名,召授弘文馆直学士。累迁秘书郎。时太宗雅好属文,每遣仪视草,又多令继和,凡有宴集,仪尝预焉。俄又预撰《晋书》成,转起居郎,加级赐帛。高宗嗣位,迁秘书少监。龙朔二年,加银青光禄大夫、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兼弘文馆学士如故。本以词彩自达,工于五言诗,好以绮错婉媚为本。仪既贵显,故当时多有效其体者,时人谓为上官体。仪颇恃才任势,故为当代所嫉。麟德元年,宦者王伏胜与梁王忠抵罪,许敬宗乃构仪与忠通谋,遂下狱而死,家口籍没。子庭芝,历位周王府属。与仪俱被杀。庭芝有女,中宗时为昭容,每侍帝草制诰,以故追赠仪为中书令、秦州都督、楚国公;庭芝黄门侍郎、岐州刺史、天水郡公,仍令以礼改葬。
臣闻周世问安,三至必退,汉储视膳,五日乃来。前贤作法,规模弘远。礼曰:“男子十年出就外傅,出宿于外,学书计也。然则古之达者,岂无慈心?减兹私爱,欲使成立。凡人尚犹如此,况君之世子乎?自当春诵夏弦,亲近师傅,体人间之庶事,适君臣之大道,使翘足延首,皆聆善声。若献岁之有阳春,玄天之有日月,弘此懿德,乃作元良。伏惟陛下道育三才,功包九有,亲树太子,莫不欣欣。既云废昏立明,须称天下瞻望,而教成之道,实深乖阙。不离膝下,常居宫内,保傅之说无暢,经籍之谈蔑如。且朋友不可以深交,深交必有怨;父子不可以滞爱,滞爱或生愆。伏愿远览殷、周,近遵汉、魏,不可顿革,事须阶渐。尝计旬日,半遣还宫,专学艺以润身,布芳声于天下,则微臣虽死,犹曰生年。
遂良前后谏奏及陈便宜书数十上,多见采纳,其年,加银青光禄大夫。二十一年,以本官检校大理卿,寻丁父忧解。明年,起复旧职,俄拜中书令。
济兄亘,有学行,与济齐名。上元中,官至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
太宗不纳。十八年,拜黄门侍郎,参综朝政。高丽莫离支遣使贡白金,遂良言于太宗曰:“莫离支虐弑其主,九夷所不容,陛下以之兴兵,将事吊伐,为辽山之人报主辱之耻。古者,讨弑君之贼,不受其赂。昔宋督遗鲁君以郜鼎,桓公受之于太庙,臧哀伯谏曰:‘君人者昭德塞违,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太庙,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置诸太庙,其若之何?’夫《春秋》之书,百王取法,若受不臣之筐篚,纳弑逆之朝贡,不以为愆,何所致伐?臣谓莫离支所献,自不得受。”太宗纳焉,以其使属吏。
○褚遂良韩瑗来济上官仪
陛下诛灭高昌,威加西域,收其鲸鲵,以为州县。然则王师初发之岁,河西供役之年,飞刍挽粟,十室九空,数郡萧然,五年不复。陛下岁遣千余人远事屯戍,终年离别,万里思归。去者资装,自须营办,既卖菽粟,倾其机杼。经途死亡,复在其外,兼遣罪人,增其防遏。彼罪人者,生于贩肆,终朝惰业,犯禁违公。止能扰于边城,实无益于行阵。所遣之内,复有逃亡,官司捕捉,为国生事。高昌途路,沙碛千里,冬风冰冽,夏风如焚。行人去来,遇之多死。《易》云:“安不忘危,理不忘乱。”设令张掖尘飞,酒泉烽举,陛下岂能得高昌一人菽粟而及事乎?终须发陇右诸州,星驰电击。由斯而言,此河西者方于心腹,彼高昌者他人手足,岂得糜费中华,以事无用?《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其此之谓乎!
六年,高宗将废皇后王氏,立昭仪武氏为皇后,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及遂良以筹其事。将入,遂良谓无忌等曰:“上意欲废中宫,必议其事,遂良今欲陈谏,众意如何?”无忌曰:“明公必须极言,无忌请继焉。”及入,高宗难于发言,再三顾谓无忌曰:“莫大之罪,绝嗣为甚。皇后无胤息,昭仪有子,今欲立为皇后,公等以为何如?”遂良曰:“皇后出自名家,先朝所娶,伏事先帝,无愆妇德。先帝不豫,执陛下手以语臣曰:‘我好兒好妇,今将付卿。’陛下亲承德音,言犹在耳。皇后自此未闻有愆,恐不可废。臣今不敢曲从,上违先帝之命,特愿再三思审。愚臣上忤圣颜,罪合万死,但愿不负先朝厚恩,何顾性命?”遂良致笏于殿陛,曰:“还陛下此笏。”仍解巾叩头流血。帝大怒,令引出。长孙无忌曰:“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加刑。”翌日,帝谓李勣曰:“册立武昭仪之事,遂良固执不从。遂良既是受顾命大臣,事若不可,当且止也。”勣对曰:“此乃陛下家事,不合问外人。”帝乃立昭仪为皇后,左迁遂良潭州都督。显庆二年,转桂州都督。未几,又贬为爱州刺史。明年,卒官,年六十三。
臣闻古者哲后,必先事华夏而后夷狄,务广德化,不事遐荒。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止;始皇远塞,中国分离。汉武负文、景之聚财,玩士马之余力,始通西域,初置校尉。军旅连出,将三十年。复得天马于宛城,采蒲萄于安息。而海内虚竭,生人失所,租及六畜,算至舟车,因之凶年,盗贼并起,搜粟都尉桑弘羊复希主意,遣士卒远田轮台,筑城以威西域。帝翻然追悔,情发于中,弃轮台之野,下哀痛之诏,人神感悦,海内乃康。向使武帝复用弘羊之言,天下生灵皆尽之矣。是以光武中兴,不逾葱岭,孝章即位,都护来归。
时太宗欲亲征高丽,顾谓侍臣曰:“高丽莫离支贼杀其王,虐用其人。夫出师吊伐,当乘机便,今因其弑虐,诛之甚易。”遂良对曰:“陛下兵机神算,人莫能知。昔隋末乱离,手平寇乱。及北狄侵边,西蕃失礼,陛下欲命将击之,群臣莫不苦谏,陛下独断进讨,卒并诛夷。海内之人,徼外之国,畏威慑伏,为此举也。今陛下将兴师辽东,臣意荧惑。何者?陛下神武,不比前代人君。兵既渡辽,指期克捷,万一差跌,无以威示远方,若再发忿兵,则安危难测。”太宗深然之。兵部尚书李勣曰:“近者延陀犯边,陛下必欲追击,此时陛下取魏徵之言,遂失机会。若如圣策,延陀无一人生还,可五十年间疆场无事。”帝曰:“诚如卿言,由魏徵误计耳。朕不欲以一计不当而尤之,后有良算,安肯矢谋。”由是从勣之言,经画渡辽之师。遂良以太宗锐意三韩,惧其遗悔,翌日上疏谏曰:
褚遂良,散骑常侍亮之子也。太业末,随父在陇右,薛举僭号,署为通事舍人。举败归国,授秦州都督府铠曹参军。贞观十年,自秘书郎迁起居郎。遂良博涉文史,尤工隶书,父友欧阳询甚重之。太宗尝谓侍中魏徵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徵曰:“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太宗即日召令侍书。太宗尝出御府金帛购求王羲之书迹,天下争赍古书诣阙以献,当时莫能辩其真伪,遂良备论所出,一无舛误。十五年,诏有事太山,先幸洛阳,有星孛于太微,犯郎位。遂良言于太宗曰:“陛下拨乱反正,功超前烈,将告成东岳,天下幸甚。而行至洛阳,彗星辄见,此或有所未允合者也。且汉武优柔数年,始行岱礼,臣愚伏愿详择。”太宗深然之,下诏罢封禅之事。其年,迁谏议大夫,兼知起居事。太宗尝问:“卿知起居,记录何事,大抵人君得观之否?”遂良对曰:“今之起居,古左右史,书人君言事,且记善恶,以为鉴诫,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记之耶?”遂良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记。”黄门侍郎刘洎曰:“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亦记之矣。”太宗以为然。时魏王为太宗所爱,礼秩如嫡。其年,太宗问侍臣曰:“当今国家何事最急?”中书侍郎岑文本曰:“《传》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由斯而言。礼义为急。”遂良进曰:“当今四方仰德,谁敢为非?但太子、诸王,须有定分,陛下宜为万代法以遗子孙。”太宗曰:“此言是也。朕年将五十,已觉衰怠。既以长子守器东宫,弟及庶子数将五十,心常忧虑,颇在此耳。但自古嫡庶无良佐,何尝不倾败国家?公等为朕搜访贤德,以傅储宫,爰及诸王,咸求正士。且事人岁久,即分义情深,非意窥窬,多由此作。”于是限王府官僚不得过四考。十七年,太宗问遂良曰:“舜造漆器,禹雕其俎,当时谏舜、禹者十余人。食器之间,苦谏何也?”遂良对曰:“雕琢害农事,纂组伤女工。首创奢淫,危亡之渐。漆器不已,必金为之;金器不已,必玉为之。所以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太宗以为然,因曰:“夫为人君,不忧万姓而事奢淫,危亡之机可反掌而待也。”时皇子年幼者多任都督、刺史,遂良上疏曰:“昔两汉以郡国理人,除郡以外,分立诸子。割土分疆,杂用周制。皇唐州县,祖依秦法。皇子幼年,或授刺史,陛下岂不以王之骨肉,镇扞四方?此之造制,道高前烈。如臣愚见,有小未尽。何者?刺史郡帅,民仰以安。得一善人,部内苏息;遇一不善,合州劳弊。是以人君爱恤百姓,常为择贤。或称河润九里,京师蒙福;或人兴歌咏,生为立祠。汉宣帝云:‘与我共理者,惟良二千石。’如臣愚见,陛下兒子内年齿尚幼、未堪临人者,且留京师,教以经学。一则畏天之威,不敢犯禁;二则观见朝仪,自然成立。因此积习,自知为人。审堪临州,然后遣出。臣谨按汉明、章、和三帝,能友爱于弟,自兹已降,取为准的。封立诸王,虽各有国土,年尚幼小者,召留京师,训以礼法,垂以恩惠。讫三帝世,诸王数十百人,唯二王稍恶,自余餐和染教,皆为善人。则前事已验,惟陛下详察。”太宗深纳之。其年,太子承乾以罪废,魏王泰入侍,太宗面许立为太子。因谓侍臣曰:“昨青雀自投我怀云:‘臣今日始得与陛下为子,更生之日也。臣唯有一子,臣百年之后,当为陛下杀之,传国晋王。’父子之道,故当天性,我见其如此,甚怜之。”遂良进曰:“陛下失言。伏愿审思,无令错误也。安有陛下百年之后,魏王执权为天下之主,而能杀其爱子,传国于晋王者乎?陛下昔立承乾为太子,而复宠爱魏王,礼数或有逾于承乾者,良由嫡庶不分,所以至此。殷鉴不远,足为龟镜。陛下今日既立魏王,伏愿陛下别安置晋王,始得安全耳。”太宗涕泗交下曰:“我不能。”即日召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与遂良等定策,立晋王为皇太子。时频有飞雉集于宫殿之内,太宗问群臣曰:“是何祥也?”对曰:“昔秦文公时,有童子化为雉,雌者鸣于陈仓,雄者鸣于南阳。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文公遂以为宝鸡。后汉光武得雄,遂起南阳而有四海。陛下旧封秦王,故雄雉见于秦地,此所以彰表明德也。”太宗悦曰:“立身之道,不可无学,遂良博识,深可重也。”寻授太子宾客。
赞曰:褚公之言,和乐愔愔,钟石在虡,动成雅音。二猘双吠,三贤一心。人皆观望,我不浮沉。
韩瑗,雍州三原人也。祖绍,隋太仆少卿。父仲良,武德初为大理少卿,受诏与郎楚之等掌定律令。仲良言于高祖曰:“周代之律,其属三千,秦法已来,约为五百。若远依周制,繁紊更多。且官吏至公,自当奉法,苟若徇己,岂顾刑名?请崇宽简,以允惟新之望。”高祖然之。于是采定《开皇律》行之,时以为便。贞观中,位至刑部尚书、秦州都督府长史、颍川县公。瑗少有节操,博学有吏才。贞观中,累至兵部侍郎,袭父颍川公。永徽三年,拜黄门侍郎。四年,与中书侍郎来济皆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五年,加银青光禄大夫。六年,迁侍中,其年兼太子宾客。时高宗欲废王皇后,瑗涕泣谏曰:“皇后是陛下在籓府时先帝所娶,今无愆过,欲行废黜,四海之士,谁不惕然?且国家屡有废立,非长久之术。愿陛下为社稷大计,无以臣愚,不垂采察。”帝不纳。明日,瑗又谏,悲泣不能自胜。帝大怒,促令引出。寻而尚书左仆射褚遂良以忤旨左授潭州都督,瑗复上疏理之曰:
太宗从之。
褚遂良,是散骑常侍褚亮的儿子。大业末年,跟随他的父亲在陇右,薛举称帝时,安排褚遂良为通事舍人。薛举失败后,他投奔朝廷,被任命为秦州都督府兵曹参军。贞观十年(636),由秘书郎迁任起居郎。遂良广博地涉猎文史,特别擅长隶书,他父亲的朋友欧阳询非常看重他。太宗曾经对侍中魏征说“:虞世南死后,没有人可以谈论书法。”魏征说:“褚遂良下笔遒劲,很得王逸少书体的真髓。”太宗当天就召令遂良为侍书。太宗曾经出王府重金购求王羲之的书法真迹,天下的人争着携带古代书法赴皇帝的殿廷献给太宗,当时不能分辨这些墨迹的真伪,遂良一一详细论述它们的源流出处,没有一点错误。
贞观十五年(641),太宗下诏,准备到泰山封禅,先到洛阳,彗星出现在太微座,冲犯郎位。遂良对太宗说:“陛下拨乱反正,功超前烈,东狱即将大功告成,天下非常幸运。然而走到洛阳,彗星就出现,这或许是有上天不许可的事。况且汉武帝犹豫不决数年,才举行泰山封禅礼,臣下的愚见恭请陛下详细考虑抉择。”太宗认为他说得很对,下诏停止了封禅的事。当年,遂良迁任谏议大夫,兼任起居事,太宗曾经问他说:“你担任起居,记录什么事,大概人君能够看到它吗?”遂良回答说:“现在的起居,就是古代的左右史,写人君的言行事迹,而且记录善恶,作为鉴戒,也许可以令人主不做非法的事,没有听说帝王亲自看史的。”太宗说“:朕有不好的事。你也必定记下它吗?”遂良说“:遵守道德不如遵守自己的职责,臣的职责应当记载笔录,君王的举动必定记下来。”黄门侍郎刘洎说“:假若遂良不记,天下的人也会记下来。”太宗认为他们说的对。
当时魏王被太宗宠爱,对他的礼仪秩序等级像对嫡子一样。当年,太宗问侍臣说“:当今国家什么事最急迫?”中书侍郎岑文本说“:《左传》说‘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由此而言,礼仪最急。”遂良走上前说“:当今四方仰慕德行,谁敢做非分的事?但是太子、诸王,必须有一定的名分,陛下应当让万代效法把它留给子孙。”太宗说“:这话是对的。朕年岁将近五十,已经觉得衰老倦怠。已经由长子主管东宫,弟弟和庶子的数目将近五十,心里时常忧虑的就是这件事了。但是自古嫡子与庶子没有良臣辅佐,何尝不会倾败国家。公等为朕搜访贤德的人才,用来辅佐太子以及各王,都要求正道之士。况且事奉人年岁长了,就会摸透性情巴结逢迎,不怀好意伺机而动的现象,多由此发生。”于是限制王府官僚任职不得超过十二年。
贞观十七年(643),太宗问遂良说:“舜造漆器,禹雕切肉的砧板,当时劝谏舜、禹的有十余人,食用的器物之间,为什么苦谏呢?”遂良回答说“:雕琢妨害农业生产,锦绣赤色的绶带会妨害女红。首先创造奢侈和过分的浪费,国家的危亡就渐渐近了。漆器不禁止,必定用金做它,金器不禁止,必定用玉做它。所以诤臣必定劝谏事情渐发的开端,到它发展到极点,就没有什么可以再去劝谏的了。”太宗认为对,因此说:“作为人君,不忧虑人民而从事骄奢淫侈的事,危亡的时机可以反掌而待了。”
当时皇子年幼的多担任都督、刺史,遂良上疏说:“从前两汉靠郡国治理人民,除郡以外,分立诸子,分割疆土,杂用周朝的制度。皇唐州县,大略依照秦的法律。皇子幼年,有的授任为刺史,陛下难道不是用王的骨肉,镇压护卫四方?这种首创的制度,比以前历代帝王高明。臣下的愚见,有小的地方处置尚不够妥帖。为什么呢?刺史郡守,人民仰赖他得到安宁。得到一个好的人做刺史郡守,当地的人民都能休养生息;遇到一个不好的人做刺史郡守,全州的人民都会劳苦疲敝。因此人君爱惜百姓,常为人民选择贤德的官吏。有的称赞河润泽了九里,京都蒙受福恩;有的兴起歌咏赞叹,活着就为他立祠。汉宣帝说:‘与我共同治理国家的,只有贤能二千石。’以臣下愚昧的见解,陛下的儿子当中年岁还幼小不能够统管人的,暂且留在京都,教给他经学。一则使他畏惧天威,不敢犯禁;二则看见朝廷礼仪,自然成长自立。因此积累知识,自己懂得做人。审察他能够治理州县,然后派遣出京。臣谨按史籍,见汉明帝、汉章帝、汉和帝三帝,能友爱子弟,从此以后,其友爱子弟之法便成为后代的榜样。封立的各王,即使各自拥有国土,年纪还幼小的,召他们留在京都,用礼法训导他们,用恩惠垂爱他们。到三帝的朝代为止,封的王有数百人,只有二个王稍坏一些,其余的都自觉追求团结,感受教化,都成为善人。那么从前的事实已经验证,希望陛下详察。”太宗十分采纳他的意见。
当年,太子承乾因罪被废黜,魏王泰入宫服侍,太宗当面应许立他太子,因此对侍臣说“:昨天青雀自己投入我的怀抱说‘:臣今天才能够给陛下做儿子,是再生之日。臣只有一个儿子,百年之后,一定为陛下杀他,把王位传给晋王。’父子的伦理,原应当是天性,我见他这样,非常垂怜他。”遂良走上前说:“陛下失言,恭请陛下慎重考虑,不要使决策错误,哪有陛下百年之后,魏王执掌政权为天下的君王,而能杀死自己的儿子,传王位给晋王的呢?陛下从前立承乾为太子,而又重新宠爱魏王,礼数有的超过了对承乾的,确实因为嫡庶不分,所以到这个样子。隋鉴不远,足可以作为鉴戒。陛下今天既然立魏王为太子,希望陛下另外安置晋王,才能够安全。”太宗涕泪交流说“:我不能。”当天召长孙无忌、房玄龄与遂良等研究决策,立晋王为皇太子。
那时,经常有飞雉聚集在宫殿里面,太宗问群臣说“:是什么吉祥的兆头呢?”遂良回答说:“从前秦文公时,有童子变化为雉,雌雉在陈仓鸣叫,雄雉在南阳鸣叫,童子说:‘得到雄雉可以当王,得到雌雉可以成霸。’文公就把它叫作宝鸡。后汉光武帝得到雄雉,于是从南阳兴起而有天下。陛下原来被封为秦王,因此雄雉出现在秦地,所以这是显示完美德行的祥兆。”太宗高兴地说:“立身的道理,不可以没有学识,遂良博识,是十分可敬重的。”不久授遂良为太子宾客。
当时薛延陀派遣使者前来求婚,太宗答应把女儿嫁给薛延陀,收纳了他的财物聘礼,不久又不给女儿与他成婚。遂良上疏说:
“我听说诚信是国家的根本,百姓的归宿,因此文王允许重新掩埋枯骨而不违背道义,仲尼宁可绝食而坚守信义。延陀从前不过是一俟斤(一个属部首领的官)罢了,遇到神兵北上,扫平了沙塞、狼山、瀚海,万里萧条,陛下威力施加在域外而恩德建立在国内,认为余寇来往奔波,必须设立酋长,于是下玺书旗鼓,把延陀立为可汗。他感念陛下恩宠的光泽,对圣上的敬慕没有穷尽,而其余各地的异族,没有不听说知道的,因此共同沐浴和风一起蒙受恩惠信任。不久连年派遣大使,向我大唐国求婚,陛下又降下皇恩,应许与他结为婚姻。于是报告吐蕃,告诉思摩,诏示中国,五尺童子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于是陛下到北门,受纳了他奉献的酒食,当时百官端正地执着手板,异族穿着衣襟向左的民族服装,虔诚恭敬地接受喜乐的酒宴,都承受到美好的声誉,口歌手舞,欢乐终日。百官聚会结束,也各有议论,都认为陛下想求得百姓的安宁,不想让边境交战,于是不惜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可汗,在于预先顾惜苍生百姓,所以感念陛下的恩德。现在一旦产生反复的念头,有了改约悔婚的心思,臣为国家惋惜这美好的声誉。
“君子不对人心色不一,情不副色,不失信于人。晋文公包围原地,命军士各持三天的粮食,三天内原地不投降,命令解围离开原地。城中的间谍出来说:‘原地准备投降了。’军吏请求文公等到拔取原地城池再走。文公说:‘信,是国家的珍宝,百姓的依凭。得到原地而失信,还有什么让百姓依靠寡人?’陛下的考虑出于意料之外,诚信在许婚之前,现在对待事情,忽然背离通常的道理,所吝惜的很少,所失去更多,情理既然不通,就要产生由猜忌而形成的仇怨,一方因此相畏惧和猜忌,边境不会没有纷乱,西州、朔方能够没有骚扰吗?那边异族因为主子被欺辱而怀恨在心,这边士卒因为没有诚信而内心惭愧,因此不能教诲边关的军队,不能勉励军人的各项事务。陛下凭借圣德神功,肃清四方极远之处,自从治理天下以来,已经有十七年,以仁德恩义而结交众多的物类,以诚信道义安抚异族,百姓没有不愉悦的,深怕没有尽力报偿陛下的恩德。天下的生民,都想报答陛下厚重的恩德;他们所生的后代,也希望报答陛下的子孙。现在能把一个公主嫁给薛延陀可汗,用来成全陛下的诚信,使此事善始善终,都有赖于陛下的圣德呀!
“再说龙沙以北,部落无数,朝廷去攻击它们,终究不能把它们打尽,只是因为可比失败了,芮芮又兴起,突厥灭亡了,延陀又强盛。因此古人谦虚对待外族而巩固内部,用仁德信义感化他们。作恶在于异族而不在于中华,失信在于他们而不在于我们。陛下圣德无边,威灵远震,于是平定高昌,击败吐浑,封立延陀,剪灭颉利。减轻刑罚薄征赋税,各种事务没有阻滞,粮食富足便宜,吉祥的符瑞接连到来。这就是尧、舜、禹也不及陛下长久。在下希望陛下对边疆远播教化之礼,广施含育之恩,但常常怪罪极远的地域,有意疏远异族,不是休战兴文的办法,不是止息兵戈为武的行为。臣因为平凡愚昧,愧居陛下身边,斗胆奉献这些瞎话,不胜战栗畏惧。”
当时太宗想亲自出征高丽,环顾身边的侍臣对他们说“:高丽的莫离支这个叛贼杀了高丽王,虐待役使高丽的人民。出师抚慰高丽的人民讨伐莫离支,应当趁这个机会,现在因为莫离支反叛亲君肆虐百姓,讨伐他非常容易。”遂良回答说“:陛下兵机神算,人不能知。从前隋末政治混乱,陛下亲手平定敌贼。到北狄侵犯边疆,西蕃失礼,陛下想命令将领攻打它们,群臣没有不苦言劝谏的,陛下独自决断进军讨伐,结果都被治除平定。境内的人民,域外的国家,害怕神威而恐惧屈服,是因为您的这个举动。现在陛下准备兴师征伐辽东,臣心里迷惑。为什么呢?陛下的神威武勇,不比前代的帝王,军队既然渡海伐辽,只期望攻克获胜,万一不能取胜,没有威力向远方显示,如果再发动忿怒的兵众,就安危难测了。”太宗认为他说得很对。兵部尚书李责力说:“近来延陀进犯边疆,陛下必定想追击,这时陛下采纳魏征的意见,就失去了机会。假若依照陛下圣明的决策,延陀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可以确保五十年内疆场没有战争。”太宗说“:确实像你说的这样,因为魏征而误大计了。朕不想因一计不当,而指责他,现在既然又有良策,怎么肯再失谋。”因此听从了李责力的意见,策划安排渡海伐辽的军队。遂良因为太宗专心一意想攻打三韩,恐怕他留下悔恨,第二天上疏劝谏说:
“臣听说国家譬如身体,两京等于心腹,四境好比是手足,他方远地好像是在身体之外,臣近在陛下身边坐下,伏在地上奉听陛下口令,说自己想征伐辽东。臣数夜思量这事,不明白这当中的道理。高丽王是陛下所立,莫离支擅自杀他的君主,陛下讨伐逆贼收回领地,这确实是机会。关东依靠陛下仁德的恩泽,长期没有战争,只须命令二三名勇将发动四五万兵士,放飞石用轻梯,攻取它易如反掌。圣人的作为,必须遵循常规,贵在能攻克平定凶暴动乱,驾驭贤才杰士。只有陛下弘扬天地之道,煽动三皇五帝之风,提拔人物,都想尽力效命。从前侯君集、李责力,都是人们所说的庸夫,尚且能扫平万里的高昌,平定千年的突厥,都是陛下指挥作战,声望归于陛下的圣明。臣广泛地寻求史籍,到近代为止,作为君主,没有御驾亲征攻伐辽的,人臣去征伐,那是有的。汉朝有荀彘、杨仆,魏代就有毋丘俭、王颀;司马懿出征时尚为人臣,慕容真是一个超越本分自己称帝的人的儿子,都为他们的君主长驱高丽,掳掠那里的人民,削平高丽的城垒。陛下立功等同于天地,好的风尚包容了古代往昔,自然应当超越历代百王,难道止降格等同于上述的六个臣子。陛下从前剪平敌寇逆贼,有很多武臣,年纪未老,还可以任用,不是只有陛下自己可以出使,又有什么征而不胜的。
“刚巧现在太子刚刚封立,年纪确实幼小;自己余下的保卫,陛下是知道的。现在一旦抛弃金城汤池一样坚固的安全,远渡辽海之外,臣忽然三思,烦虑愁绪交集。大鱼依靠巨海,神龙凭据江河源泉,这是说人君不可以轻易地远征。况且在长辽左方,或许遇到大雨连绵不断,大水积聚波浪翻腾,平地淹没,水深数尺。带方、玄菟,海途深远无边,不是万乘之尊的帝王适宜行走践踏的地方。东京、太原,称为中心地带,东边指挥可以造声势,西边指挥足可以摧毁延陀,它对于西京,路途不远。可以在此节制调度,设置军事谋划,绑住莫离支的头颈,献进皇家的宗庙。这确实是使国家处于安全的上策,社稷的根本,特此乞求陛下降慈悲之恩,明察垂省臣之所议。”太宗不采纳遂良的意见。贞观十八年(644),拜遂良为黄门侍郎,参与总揽朝政。
高丽莫离支派遣使者进贡白金,遂良对太宗说:“莫离支虐杀他的君主,他的罪过九族所不容,陛下因此举兵,准备抚慰高丽百姓征伐莫离支,为辽山人民的君主受辱报仇雪耻。古时候,讨伐杀君的叛贼,不受他的贿赂。从前杀君的叛臣宋督送给鲁国国君郜鼎,鲁桓公接受了郜鼎,把它安放在太庙里,臧哀伯劝谏说‘:国君显示德行禁止邪恶,而今消灭德行建立邪恶,而在太庙安置叛贼贿赂的器物,百官仿效它,又怎么诛灭叛贼呢?武王攻取商,把九鼎迁到洛邑,义士还有非议他的,何况把显示邪恶叛乱的贿赂器物安置在太庙,这像什么样子呢?’《春秋》这部书,百王效法,如果收受背叛君主之人的器物,接纳杀君逆贼的朝贡,不认为是过错,怎么讨伐?臣认为莫离支所献的白金,自然不能接受。”太宗采纳这个意见,把进贡的白金交给了使者的属员。
太宗已经灭了高昌,每年调派一千多人防范控制高昌,遂良上疏说:
“臣听说古代圣明的君主,必定先治理华夏之后再治理异族夷狄,从事扩大道德教化,不使它远离衰败。因此周宣王少征伐,到边境而止;秦始皇于边塞穷兵黩武,中国分离。汉武帝依仗文帝、景帝聚集的财物,凭借军事上的余威,开始与西域交往,开始设置校尉。军队接连出征,近三十年。又在宛城得到天马,在安息采到葡萄。然而境内空虚衰竭,生民百姓流离失所,租税征到六畜,算计到了车船,因此遇到灾年,盗贼并起。搜粟都尉桑弘羊又观望君主的意思,派士卒在轮台屯田,筑城来威胁西域。汉武帝很快而彻底地追溯以往而悔悟,感情从中引发,放弃了轮台的田野,降下文辞凄切悲伤的诏书,人与神都感动得心悦诚服,境内才安乐。假使武帝又采用桑弘羊的意见,天下的生灵都将殄灭殆尽。因此光武年间国家兴旺,势力不越过葱岭;孝章即位,西域都护来归顺。
“陛下诛灭高昌,威力施加到西域,收容那里凶恶的人,作为州县。然而君主的军队开始出发的时候,就是河西供役之时,车船飞驰急运粮草,仓库十室九空,数郡萧条,五年都不能恢复。陛下每年派遣一千多人到很远的地方从事耕作防卫,与家人终年离别,万里思归。去的人费用行装,自己必须料理准备,卖完粮食,倒下机杼。路途中的死亡,还在这以外,同时遣送罪人,又须增加对他们的防范控制。那些罪人,生活在从事买卖的集市,整天不务正业,犯禁违法,只会在边城扰乱,确实对战阵无益。所遣送的罪人中,又有逃亡,官府捕捉,给国家造成事端。去高昌的路途,沙漠千里,冬季寒风凛冽,夏天炎风如焚,来往的行人,遇到这样的风大多死去。《易经》说‘:安不忘危,理不忘乱。’假如张掖发生骚乱,酒泉出现战事,陛下难道能够得到高昌一人的粮食来应付这些事吗?最终必须发动陇右各州,像流星奔驰雷电闪击般迅速地赶来救援。由此而言,这河西比方是处在心腹,那高昌是他人的手足,怎么能够耗费中华的资财,用来从事没有用的事?《尚书》说‘:不做无益害有益。’它所说的正是这种情形吧!
“陛下道德反映了天赋,威力不施到域外,在沙塞平定颉利,在西海消灭吐谷浑。突厥残余的部落,为他们册立可汗,吐谷浑遗留下来的田民,重新树立君长。又重建高昌,不是没有前例,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有罪就诛灭它,已经归服就扶立它。四海及域外百族,谁没有听到看到,但凡天下生灵,都会畏惧威力仰慕德行。应当选择高昌可以册立的人册立他为可汗,征召首领,送还原来的国家,使他们承受洪恩,长期成为边境的屏障。中原不受侵扰,既富足又安宁,把这一切传给子孙,遗留永世。”
贞观二十年(646),太宗在寝殿旁边另外设置一个庭院,让太子居住,绝不让他到东宫去。遂良又上疏进谏说:
“臣听说周代问安,来三次一定退下,汉朝的太子视膳(侍养义母长辈的礼节),五天才来。从前圣人的做法,规模远大。礼说:男子十岁出门就读在教师门下,住宿在外边,是为他的学业盘算。然而古代的贵人,难道没有慈心,减此私爱,是想使他成长自立。世俗人尚且还能这样,何况国君的太子呢?自然应当春天诵读诗篇,夏天依弦乐和奏而歌唱,亲近老师,体察人间的各种事情,适应君臣的道理,即使举足伸头远望,都听到高雅的音乐声。好像一年的开始有阳春,青天有日月,弘扬这一美德,才做太子。在下考虑陛下道德孕育三才,功绩包容九州,亲自树立太子,天下没有不感到喜乐自得的。既然说废黜糊涂的太子册立英明的太子,必须称得上是天下仰望的楷模,然而教育他成长的方法,确实十分错误。太子不离父母,平常住在宫内,对师傅的说教不痛快,蔑视经书谈论的道理。况且朋友不能深入交往,深入交往必定有怨恨;父子不可以溺爱,溺爱或许会产生过失。希望陛下远看殷、周的做法,接近遵行汉、魏的方法,不可以马上改变,这事必须一步一步地逐渐改变。试着以十天作为一个阶段,一半的时间送回宫中,使太子专心学习技艺来润泽自己,在天下传布美好的名声,那么微臣即使是死了,也可以说是和活着一样。”
太宗听从了他的意见。
遂良前后谏奏及陈便宜书数十以上,多被太宗采纳。那年,担任银青光禄大夫。贞观二十一年(647),遂良以本官的身份检校大理卿,不久为父亲居丧期满。第二年,起用他恢复旧职,接着被拜为中书令。
贞观二十三年(649),太宗病危,召遂良及长孙无忌进入他的卧室,对他们说“:你们忠直刚烈,朕都记在心里。从前汉武帝委托霍光,刘备委托诸葛亮,朕的后事一切都委托你们。太子仁义忠孝,是你们全都知道的,必须竭诚尽力辅佐太子,永远保住宗庙社稷。”又回头对太子说:“无忌、遂良在,国家的事,你不用担心了。”于是命遂良草拟诏书。高宗即位后,赐遂良河南县公的爵位。永徽元年(650),晋封为郡公,不久因犯事出京任同州刺史。永徽三年(652),征拜遂良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担任光禄大夫。当月,又兼任太子宾客。永徽四年(653),代理张行成任尚书右仆射,依旧主持政事。
永徽六年(655),高宗准备废黜王皇后,册立昭仪武氏则天为皇后,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责力、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及遂良一起策划这事。将要进宫时,遂良对无忌等说:“皇上的心意想要废黜皇后,必定议论这件事,遂良今天想陈述理由劝谏,你们意见怎么样?”无忌说:“明公必须极力劝谏,无忌请求继续陈述这个意见。”到他们进宫后,高宗难以开口,再三望着无忌对他说:“最大的罪过之中,绝后是最严重的。皇后没有子息,昭仪有儿子,现在想立昭仪为皇后,你们认为怎么样?”遂良说:“皇后出自名家,先朝的时候所娶,服侍先帝,妇德没有过失。先帝没有犹豫,拉着陛下的手,对臣说过这话:‘我好儿好妇,现在准备托付给你。’陛下亲耳听到先帝的善言,言犹在耳。皇后从此没有听说有过失,恐怕不能废黜。臣今天不敢曲从,上违先帝的命令,特意请陛下再三思考审察。愚臣触犯了圣上的尊严,罪该万死,只愿不辜负先朝的厚恩,哪里还顾性命。”遂良把上朝时执的手板放到殿前的台阶上,说“:还陛下这个手板。”多次解下头巾叩头流血。高宗大怒,命令带遂良出殿。长孙无忌说“:遂良受先朝遗诏为顾命大臣,有罪不施加刑法。”第二天,高宗对李责力说:“册立武昭仪的事,遂良固执不肯顺从。遂良已经是受先朝遗诏的顾命大臣,事情如果不行,则应当暂且停止。”李责力回答说:“这却是陛下的家事,不适宜问外人。”高宗这才册立昭仪为皇后,降任遂良为潭州都督。显庆二年(657),转任桂州都督。没有多久,又被贬为爱州刺史,第二年,遂良死在任上,终年六十二岁。
遂良死后二年多,许敬宗、李义府奏告说长孙无忌所造成的逆谋,是同遂良一起煽动的,于是追削遂良的官爵,把他的子孙发配流放到爱州。弘道元年(683)二月,高宗遗诏把他们放回本郡。神龙元年(705),则天遗诏恢复遂良及韩瑗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