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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丰富高贵 作者:周国平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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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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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和平印象

我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上,人人必须为生存而奋斗,这一点决定了生命本身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遭到忽视的必然性。可是,我们可以减少这个程度,为生命争取尽可能大的空间。其实,关键在于内在的生命本能是否足够强大,如果是,这样做也是必然的。和平就是这样做的,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是把艺术当做谋取世俗利益的手段,而是当做满足和发展生命多样化需要的途径。原初意义上的艺术本来就不是一种职业,而是生命的自由表达。和平经常说,艺术能够把人的生命内部的各个通道打通。对此我完全相信,使我深感遗憾的是,我自己由于从小缺少艺术活动,许多通道没有打通,成了某种程度的残疾人。当我置身在一群艺术家中间时,我不免自卑,无比羡慕人的身心能够如此自由解放。不过,一个只为功利目的而学习和从事艺术的人同样可能是残疾人,当今许多父母正在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这样的残疾人。当然,我不否认,想必和平也不否认,对于一个职业艺术家来说,形式仍是重要的。如果说艺术是生命的自由表达,那么,艺术家的使命就在于为这一表达寻找最恰当的形式。

要解读梁和平,一个核心的关键词是——生命。

和平想得多,谈论得多,却写得甚少。有时候,听他说得精彩,我会忍不住偷一点儿写进我自己的书里。比如这一段:“我倾向于认为,一个人的悟性是天生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它可以被唤醒,但无法从外面灌输进去。关于这一点,我的一位朋友有一个十分巧妙的说法,大意是:在生命的轮回中,每一个人仿佛在前世修到了一定的年级,因此,不同的人投胎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已经是站在不同的起点上了。已经达到大学程度的人,你无法让他安于读小学,就像只具备小学程度的人,你无法让他胜任上大学一样。”(《风中的纸屑》,海南出版社,第190页)这里的“一位朋友”就是和平。和平一开口,此类妙语俯拾皆是,不捡白不捡。我常劝和平自己写点东西,一来是觉得流失了可惜,二来也暗含着让他提防如我一类君子窃取的用意。

2004.11

和平是音乐圈子里出名的思想家。我不是音乐圈子里的人,但我也承认他是思想家。他的头脑比他的身体更加闲不下来,时刻都在闪射思想火花,每个月都可能产生出一个新体系。他对思想的那份热情和执著,是我在许多以思想精英自命的人身上看不到的。我们的结识也是缘于思想,那是十八年前,他读了我刚出版的关于尼采的小册子之后感想万千,我们便在一位共同的朋友介绍下见了面。见面没几分钟,他就用带点儿神秘的口吻问我:“中国也有一个尼采,可是人们都不理解他,你知道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他说出的答案令我大吃一惊——他说是毛泽东。我揣摩他的意思大约是说,毛泽东也是一个试图彻底改善人类精神状况的大理想主义者。后来听他聊得多了,我就知道,这是典型的梁和平式思维,看似心血来潮的奇思异想其实来自长久的冥思苦想,在乍一听荒谬的论点背后也许隐藏着真知灼见。

和平的思想瞬息万变,但忠于生命的立场始终如一,一贯热情洋溢地为生命辩护和呐喊。根据我的理解,他的哲学有两条最重要的原理。第一,对于人来说,生命是最高的、终极的价值,其余的一切,例如政治、经济、文化、科学、宗教等等,都不能代表也不能高于人的生命;第二,生命本身是一个内容丰富的组合体,包含着多种多样的需要、能力、冲动,其中每一种都有独立的存在和价值,都应该得到实现和满足。对于这两条原理,我是完全赞同的。当然,和平是有感而发的。在当今的时代,很少有人还记住这两个基本的道理了,与之违背的现象比比皆是。譬如说,其他种种次要的价值取代生命成了人生的主要目标乃至唯一目标,人们耗尽毕生精力追逐金钱、权力、名声、地位等等,从来不问一下这些东西是否使生命获得了真正的满足,生命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又譬如说,多少人的内在潜能没有得到开发,他们的生命早早地就纳入了一条狭窄而固定的轨道,并且以同样的方式把自己的子女也培养成片面的人。

其实和平很想写东西,他一直琢磨着要写一本书,书名也想好了,叫《生命宣言》。他总觉得自己笔杆子不行,要拉我合作,可是,看了他的一些文字,我相信他完全能够独力完成。倾听自己身上的生命在说什么,然后把听到的告诉人们,他做这件事十分得心应手。他身上有一个活泼的生命,那个生命总是在说着自己的各种感觉和需要,他只要随时把听到的记下来就行了。依我看,这是他作为一个思想家存在的最好方式。我要提醒他一点:他是一个思想家,但肯定不是一个理论家。每当和平试图把他的鲜活的感受提升为无所不包的宇宙理论时,我就开始忧心忡忡,因为我知道,接下来我听到的不再是生命自己的朴素的声音了,而往往是我听不懂的东西,比如一些被他施了魔法的古老语词及其神奇的组合,我马上坠入了五里雾之中。

很难遇见比和平生命力更旺盛的人了。他似乎有无穷的精力,永远不知疲倦,对一切都感兴趣。他的专长是即兴演奏,他的整个人就像是一种即兴演奏,他的生命总是处在现在进行时态。他随兴所至,或画画,或弹琴作曲,或带着一拨人疯玩,皆有精彩的表现。我们这一拨人有一阵经常进怀柔山里玩,艺术家居多,白天爬山嬉水,晚上长啸短歌,因为夜里睡炕,便戏称为炕联,和平是当然的主席——和当然的大厨。电话铃响了,如果是和平打给我的,准保是两类事,不是发现了一个新的真理,就是发现了一个新的天才,在两种情形下他都激动不已。他在每一个狂人身上看见天才的影子,在每一个怪人身上欣赏生命的奇迹,对隐藏在社会各个角落里的一切特殊人群和特殊个体怀着无止境的爱。他比最敬业的记者更勤奋,在任何场合都举着摄像机,堆积了如山的资料,却始终没有工夫剪辑出一个成品。他绝对是“只知耕耘,不问收获”的模范,在过程中便得到了全部满足,完全不关心结果是什么。他的生命如同一道积聚了太多能量的激流,汹涌地朝各个方向泛滥,他自己也控制不了,好像也不想控制。用我这个吝啬人的眼光来看,有时会觉得这是一种浪费,不免要替他惋惜。

在市声尘嚣之中,生命的声音已经久被遮蔽,无人理会。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大声疾呼,代生命立言。你们听到了吗?那么,让我们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向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内部倾听,听一听自己的生命在说什么,想一想自己的生命究竟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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