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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再见 作者:皮耶尔·勒迈特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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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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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转过身,看着他,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自从弗朗辛和她的上尉跑了后,他就讨厌关于军队的一切。他回到公墓的环境中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这里,大脑里有一种理应要做些什么的感觉。代表团里的其他成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迪普雷大着胆子说道:

这是一场客套的对话。棚子里,所有人都直直地站着,接受着墨水的洗礼,就好像出殡那天洒的圣水一样。梅兰将他那粗大的食指放在登记册上。

吕西安·迪普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问道:

这就是他现在所处的状况。

在进餐期间,除了施耐德一直在还嘴,其他所有人也都想要能接上话。梅兰的鼻子快顶到盘子里了,他像猪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假齿也嗤嗤作响,这很快就打消了大家的斗志。然而,审查工作已经过去了,即使内阁专员令人讨厌,气氛还是一下就缓解了过来,营造出了一种类似欢快的氛围。工地的开展不算特别困难,但难免会遇到一些小麻烦。在这种类型的工作中,没有什么和事先预计的一样,即使条款再详细,也不可能让你一开始工作就立马看到实实在在的事物。就算尽职尽责,意料之外的事情也会突如其来,因此需要果断的态度,做出一些决定,何况,由于已经开始采取某种方式,就不可能再走回头路……

“他妈的,真该死!”看着眼前的这一幅被蹂躏的景象,梅兰说道。

这是一个有些年老的男人,脑袋很小,身体却很大,看起来空荡荡的,就像是被吃过的家禽的骨架。他的上肢很长,脸色红润,额头很窄,短发搭下来,差不多低到和眉毛连在了一起,脸上一副忧伤的神情。要补充说明的是,他的穿着像个十足的傻瓜,尽管天气很冷,他那身过时的战前男士礼服仍然敞开着,里面还有一件栗色的天鹅绒夹克,衣服上面沾满了墨渍,仅剩的两颗扣子还掉了一颗。身下的灰色长裤没有任何样式,最为特别的,就是那双巨大的鞋,尺寸大得夸张,大到几乎像《圣经》里的鞋。

水坑有些深,梅兰的鞋完全浸到了水里,但他依然不在乎。他转过身,面向后面的人。他们站成一排,目瞪口呆,平稳地站在木质的板子上,一动不动。那时,他在身前挥起一根二十多厘米的骨头。

全国退伍军人协会向政府充分地履行了职责,在差不多全国各地充当政府的代表。梅兰向罗兰·施耐德投去一个阴沉的目光,看着他签上了字。

他摇了摇头,心想:把我们都当什么了?我们都是为共和国奉献的人,至少也应该提前通知一下才对。

内阁专员约瑟夫·梅兰走进了公墓,他就像是带领一个迎神队伍的圣人。当走过水坑时,他的那双巨大的鞋溅起了不少泥水。正是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他拿着一个很旧的皮包。尽管皮包里塞满了各种文件,但是它看起来就像一张纸,快要从他的长手臂的边缘飞出去。

现在,大家都希望这个公墓能空出来,让每个人快点完成任务。审查工作以一个积极的、使人安心的评定结束。每当回想起来,不免还有些令人担心。所有人都大吃大喝着,用的都是公家的钱。即使施耐德不再说话,忘记了刚才的羞辱,他也依然瞧不起这个粗鲁的政府官员,接着,他继续喝罗纳河谷产的葡萄酒。梅兰要了三次鸡肉,像个饿死鬼。他肥大的手指上沾满了油脂。当他吃完时,看也不看同桌的人,就将没用过的餐巾一把扔到桌子上,起身离开了餐厅。这个动作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大家急急忙忙咽下最后一口,喝掉剩下的酒,结了账,核对了一下,付了钱,椅子也倒了一地,就跟着跑出了门。当他们来到外面的时候,梅兰正在对着汽车的轮胎撒尿。

但是梅兰却站在那儿,和一棵树一样,立在这个令人悲痛的景象前,而这个场景正非同寻常地回应了他对困扰的适应。

然后他再回到存货地。

这项工作不简单。尸体已经按照规定编号分类,这不存在问题,因为刻有士兵名字的十字架仍然在制作中,而且还有其他的一批人还需要确定。

然而,他们却没看见他。

接着,大家来到木棺旁边,向他详述着制造过程。他戴上眼镜,镜片灰灰的,还有些划痕,就像腊肠的外皮;他比照着档案、登记表以及贴在棺材上的标牌,嘟囔着:“好吧,就这样吧,也不能一整天都花在这上面。”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块很大的手表,没有通知任何人,就迈着坚定的步伐,大步走向了行政管理的大棚。

然后,他们离开了火车站。正准备上车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低沉又嘶哑的嗓音:

这一切都是由于那只蠢狗,它时不时就会来这里找东西吃,应该就是那一天,直到人们向它扔去石头,可能还打了它;作为人类来说,看看吧,这都到了什么地步。

梅兰开始检查公墓,围着墓坑走了一圈。保罗·沙博尔连忙将雨伞撑到他头上,脸上一副吃力的表情,但很难预料到内阁专员接下来的动作。他突然转变方向,让这个自己也在躲雨的手下措手不及,十分泄气。梅兰没有察觉到,雨水从头顶淌下来,他看着墓坑,完全不知道要在那儿检查什么。嗤嗤,嗤嗤。

他的话中带着一些鼻音,还有些不客气的味道。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这个时候的工地,四下无声,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离开了,梅兰从市里的仓库回来,简单地说了几句,他还有事情要做,今晚就睡在存放个人档案的木棚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接着,他又大步走上了公墓的小道,迈着果断的老人的步伐。

梅兰接连为移民地部、总军需部、商务部副秘书长办公室、工业产业部门、邮电部邮政总局、农业与粮食部工作过,三十七年的职业生涯,三十七年都被丢到全国各地去,错过了一切,他被曾经所有的职业一一打败。梅兰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一年到头都沉默寡言,还有一点儿爱卖弄学问,不仅傲慢,脾气也很坏,要和他开玩笑的话……在他那傲慢的态度和狭小的气量下,这个长得丑陋,令人讨厌的男人不断助长着同事的恶意,同僚们向上司打小报告报复他。一上任,他就立马有了一个任务,接着,大家开始厌烦他,因为很快就发现他太滑稽可笑,令人不舒服。他思想过时,行为守旧。最后,人们就会在背后嘲笑他,给他取一些绰号,开他的玩笑,他无法逃避这一切。然而,他从来没有犯过错,他在管理方面还有很好的业绩,到现在他也还继续更新着这份功绩,他总是不停歇地、反反复复地讲述自己高明的行为,为这个悲惨的职业辩护,为不求回报的大公无私找借口,被人瞧不起也心甘情愿。他从某一个职位到另一个职位的过渡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恶作剧。想必他每次都挥动手杖,声音洪亮、愤怒呵斥,准备和整个世界大干一架,他实在让人感到害怕,特别是对女人来说。现在,女人都不敢再靠近他,她们想要的是能陪伴的人,这个男人是不可能的。要怎么解释呢,老实说,这个男人看起来一无是处,相当令人讨厌。没有任何地方愿意留下他。在他的生命中,只有很短的一段发光时期,那就是和弗朗辛的相遇,那一天是7月14日,不过,在随后的万灵节那天,弗朗辛和一个炮兵上尉跑了。这就是他全部的故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年。巡视和检查公墓的工作结束后,他就要结束自己的事业生涯了,这件事没有什么令人意外的。

全部家属都在夏齐埃-马尔蒙下了车,行进的队伍中哭泣声、呻吟声不断,惊惶不安的小孩和弯腰驼背的年迈父母平稳地走在排成直线的木板上,以避开满地的泥浆;十分不凑巧地,在这一年的这个时期里,天一直都在下雨。然而,这也有好处,在倾盆大雨中,挖掘工作变得很快,没有人能够真正坚持很久。为求慎重起见,原本议定将这份工作托付给法国工人,因为如果是由塞内加尔人负责的话,某些家庭会相当震惊:工人们会不会将挖掘他们儿子的工作看成是一件不重要的事,到底应不应该信任这些黑人呢?在到达公墓的同时,他们远远地看到,全身湿透了的黑人正在铲开泥土,转移货箱,小孩们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里看。

但是这时,梅兰已经站了起来,走过了两个人身边,俯身靠近他,用那双巨大的灰眼睛盯着他,问道:

他们的精神状态是一样的。内阁专员竟然没有来,他们都感到很失落……不过也还有一些宽慰。因为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当然迎接到访的工作是精心准备好了的,但是视察工作就是视察工作,那些事情说变就变,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于是迪普雷就做了接下来一系列的事:迁走货物,移到市里的仓库里,这花了两天的时间,除非他的脸实在是不能让内阁专员相信,而专员又知道要去计算,或者重新计算,分析数据信息,那么这件事就不会拖得太久。

在路上,罗兰·施耐德正好可以大刀阔斧地评论他们现在正在穿越的地区,全都是些关于军事地理战略的理论。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话才到一半,约瑟夫·梅兰就打断了他,问道:

迪普雷只管接收部级特派员要来的信息;他浪费了很多时间准备这次来访,比他花在他们公司其他六个工地的时间还多,害他东跑西颠,结果却被放了鸽子。真够让人泄气的。一出来,四个人就直接走向轿车。

所有人都将眼神不停地投向吕西安·迪普雷,他却看着自己没有希望的前途和未来。

“中午……我们可以吃鸡肉吗?”

因为没人知道约瑟夫·梅兰长什么样,四个负责接待的人打算等火车一到站,就请站长广播,然后再举着写着梅兰名字的牌子……但是,这些接待方式中没有一个看起来能够与他政府内阁专员的地位相配。

鸡肉是他存在的唯一乐趣。他的吃相很差劲,滴在身上的油脂就像墨渍一样,补全了整身衣服的污点,他从来不会脱下那件夹克。

要说约瑟夫·梅兰是个如此粗鲁和令人讨厌的内阁官员,或者是不得志的公务人员的话,那么他一定还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深思熟虑的人,实际上,还不掺任何虚情假意。

人们远远地看着他靠近、离开、返回,他挠着头,三百六十度看着每个地方,就好像正在解一道数学难题;这种气势汹汹的态度让人头疼,这个人还一个字都不说。

因为他是这个任务的负责人,他很适合这个其他人都不想要干的工作,成为这个大型公墓的指挥。

大部分同僚都比他要愚蠢很多,从第一次到公墓来巡视开始,作为心细的内阁官员,他就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看到登记册里有许多有争议的东西,许多隐藏着的、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细想这个巨大的工作,看着那些全身都湿透了的、可怜的塞内加尔人,想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杀戮,估计着死亡的总数,现在还需要挖出来转移走……难道还要吹毛求疵,不妥协让步吗?因此,人们都会闭上眼睛不去在意。这个悲惨的情况势必产生一种实用主义,梅兰认为只要这些各种各样不合法的行为悄悄进行就好,最后我们结束一切,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

约瑟夫·梅兰放弃了坐火车回去,他要对这件事进行核实,要求解释。施耐德吓得流出了汗,就像夏天一样,保罗·沙博尔不断地擤着鼻涕,每一次内阁专员问话时,只有军士图尼耶继续敲着脚跟,他骨子里就这样,这个动作没有意义。

在跑去给普拉代勒上尉打电话之前,迪普雷最后一次回到这里。

“这个,我知道,这可不是鸡的骨头!”

“餐馆里……我们可以点些鸡肉吗?”

内阁专员的舌头抵着牙龈,发出很小的声音,就像是为了剔出牙缝里的食物一样,嗤的一声。得花点时间来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事实上,那不过只是弄假牙的动作,一个足以令人恼火的习惯性动作;去公墓的路上,他一直在这样做,不免让人想给他一根牙签。从他的旧衣服、又大又脏的鞋以及整个面容中能预感到,而且从火车站一出发就可以确定:这个男人闻起来不太好。

他的话泼了对方一身的冷水。签字在一片沉默中结束。

工地开动了起来,在士兵家属的要求下,工人们开始了挖掘工作,确保能找到那些死亡士兵的尸体。

接着,工作最重要的部分开始了,那就是挖掘出其他士兵的尸体,运送到达尔梅维尔军事公墓。

但是在那儿,夏齐埃-马尔蒙,焦虑会压住你的胸口,让你喘不过气来。通常情况,当你将两三个指标相互对照,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例如,这些被扔在墓坑里的老棺材的木板,不是被烧掉而是直接埋在土里;木棺总数和被凿开的坟墓总数的比率;某一两天马虎的审查记录……所有这些都会让人不知所措,包括你那些还合理的思想或者还没有动摇的想法。于是,当你和一条狗相遇时,它正好蹦蹦跳跳的,像一个舞者,嘴里还叼着一根法国兵的尺骨,那么你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急切地想要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一笔双方都满意的买卖,没有竞争,普拉代勒获得了最后的竞标。他计算过,要是人数达到两千的话,那么赚的钱就可以用来支付修理萨勒维耶的马厩一半的钱了。

首先,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并没有三十个,只有十个不到,他们中,没有一个像政府的专员。当最后一个乘客走出车门,车厢变得空荡荡一片,四个人面面相觑;军士图尼耶后脚跟在地上磕了磕,夏齐埃-马尔蒙市政府的官员保罗·沙博尔大声地擤了擤鼻涕,法国全国退伍军人协会罗兰·施耐德——死亡士兵家属代表,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克制住不让自己发怒。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为了讨好老板,迪普雷带了二十来个塞内加尔工人到夏齐埃-马尔蒙,普拉代勒上尉(迪普雷仍然这样称呼他,已经是一种习惯)当场就决定雇用这一小群额外的工人。

“你们是公墓的人吗?”

工地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工人们已经挖出了将近四百具尸体。满满一车又一车的木棺被运送到目的地,一组四人的团队负责转载和固定,另外一组人将木棺抬到墓地附近,然后转移到货车上,再运送到达尔梅维尔公墓,在那儿,普拉代勒公司的人就可以着手埋葬的工作。他们中的两个人负责汇编、记录和统计。

他也没有什么情绪好表现出来的,但是这些墓地使他心碎。自从给他安排了这个没人愿意做的工作后,这已经是他第三个审查的墓地了。对他来说,战争的表现形式不过只是食品的定量供给和殖民地部的公务记录,而第一次的视察确实令人震撼。然而,长时间处在一种没有子弹威胁的状态下,他对自己的愤世嫉俗产生了怀疑。准确地说,这不是大屠杀造成的,在这一点上,人们还能承受得住,灾难和传染病使得大地上的一切成为废墟,带来了长久的毁坏,战争不过只是这两者的结合罢了。不,伤透他的心的是死亡的年纪。灾难杀死了所有人,传染病也造成了小孩和老人的大量死亡,而战争只是屠杀了大批的年轻人。梅兰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一个结果带给他的震惊。事实上,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停留在了和弗朗辛在一起的时期,在这个巨大的、不协调的空壳里,还住着当年那个年轻人的一小部分灵魂,那个青年和战争中死者的年纪相当。

于是,他决定加快事情的进程,了结这个惹人讨厌的义务。

每一天,普拉代勒都要打电话询问情况:

自从中国工人在唐皮耶墓园出了事,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就忙得不可开交,心情也非常不好。迪普雷一直跟在他身后,听着他的吩咐,不敢反驳。他应该动作更快一点,雇用更少的员工,只要没人发现就钻各种空子。自从雇佣迪普雷以来,普拉代勒就承诺给他涨工资,可是这件事一直没有落实。相反,他会常说:“迪普雷,我能信任你吧?”

“1915年12月29日,法律条文颁布后开始实行户口登记;1916年2月16日,政府通函发布后正式建立个人档案;1920年7月31日,财政法第106条款颁布后遵循权利所有者法案,嗯。”梅兰一边说道,一边还这里写写那里画画。现场的气氛有些紧张,但是一切都正常地进行着。只不过这个人像一只臭鼬,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当在储存户籍身份的木棚里只有你和他两个人的时候,那真是难以忍受。尽管冰冷的狂风猛烈地吹进房间,也不得不让窗户一直大开着。

他停下了脚步。在他身后,迎神队伍也停了下来,大家都有些担心。他看了很久周围的环境。

一股尸体腐烂后呛人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公墓的上空,直接向你扑过来,就像一朵被风吹过的云,混合了一种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木棺的味道,又或是一种物品在长时间放置后的味道,必须立马当场烧掉。天空的云层压得很低,天气十分阴沉,到处都是正在转移的木棺和正弯着腰在挖土的人。两辆卡车的发动机一直运作着,这时,工人们用尽全力徒手从下面拉起木棺。梅兰动着假牙,牙齿嗤嗤作响,看过去,还有两片起皱的厚嘴唇。

中午的时候,他就填完了审查表。看着他工作,就可以很好地理解为什么他的夹克上全是墨渍的痕迹。

四个人看得都说不出话来。

“迪普雷!”

“好吧,迪普雷,这些破事儿就要完成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没错。”梅兰回答。

每个人都感觉到真相就要被揭晓了。迪普雷闭上了眼睛。普拉代勒上尉曾经向他一一说明过:“他看他的工作,他检查他的,他记他的,不用在乎,知道了吗?相反,那些存货,你给我藏好……我能信任你吧,迪普雷?”

听者立马表现出想要争辩的情绪。

梅兰弯下腰,右手抓住狗的下颌,左手按住狗的嘴,狗发出尖细的声音,顽强地抵抗着。梅兰现在已经完全制住了它,一把将它放倒,在肚子上踢了一脚,接着掰开它的嘴,就好像是在对付一只鳄鱼,然后再猛地放开,狗在水里来回翻动后,重新又爬了起来,拖着肚子跑走了。

“我建议我们先……”

“部长大人至少也应该来个电报通知一下啊!”保罗·沙博尔抱怨道。

家属的队伍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我看好像少了一些木棺。”梅兰说道,“甚至还不少呢,我特别想知道你们都放到哪儿去了?”

“狗屎。”

在去火车站之前,还必须回到公墓去取回他的包和文件。火车四十分钟后就要出发了,没有理由在这里耗更长的时间,更别说天还下着雨,吃饭的时候雨倒是停了一小会儿,现在又重新下了起来,还很大。坐在汽车里,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问一个字,甚至是一句感谢迎接和邀请的话也没有说,真是个十足的无赖。

作为政府职员近四十年的他,现在正面临着退休,因此,政府便派他来公墓巡视。

靠着找到的军人身份确认牌,许多士兵已经被安葬好,但是并不是全部,还远着呢;往往,从他们身上或者口袋里发现的物件来对他们真正的身份进行调查,然后将尸体放到一边,排好编号,等着最后的结果,人们会找到所有的东西,有时候想要挖的地方太多,就只能找到很少的东西……于是,就只能刻下“无名士兵”。

一回到公墓,梅兰就加快了脚步。那双巨大的鞋大大地压弯了悬于水坑上的木板。一只红棕色毛发的狗碎步向他跑来,梅兰没有看见,也没有放慢脚步,重心移到左脚上,晃着巨大的右脚,一下就踢到了狗的腹部上,狗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在空中飘了一米远,然后狗摔了个仰面朝天。在它爬起来之前,梅兰跳起脚,踩到了一个水坑里,水没过了脚踝,为了让狗动弹不得,他将巨大的鞋踩到了狗的胸上。狗害怕被淹死,用尽全力叫了起来,在水里扭来扭去地张着嘴,咬着什么;所有人都惊呆了。

账单的统计、信息的记录、货物的清查,这些梅兰都不让别人帮忙。他走了很多地方,去了木棺存放地和仓库,甚至还有墓坑。

最后,他只叫了一声:

1916年,凡尔登战役开始了,十个月里死了三十万人,夏齐埃-马尔蒙离前线不远,战时还有路可以通,离战地医院也很近,于是成了埋葬死亡士兵的理想之地。不断变化的军事驻扎地以及战略上的风云巨变使这里好些地方数次陷入混乱,在这四面广阔的土地上埋着超过两千具尸体,然而,没有人真正了解具体的死亡人数,甚至还有人说五千,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场战争已经打破了所有的纪录。这些临时的墓地使得档案记录、设计方案、清单统计建立起来,但是,在这十个月里有一千五百万或者两千万的炸弹掉到你的脚下,有时候,每三秒就有一个炸弹掉下来,处于这种悲惨可怕的环境下,还要埋葬比预计两百倍以上的士兵,这些档案记录、设计方案和文件的价值就显得有限了。

“这也不重要,”梅兰再一次指了指登记册,打断了对方,“这里是文职官员……”

要是超过四千,他还可以翻修鸽棚。

现在,所有人都得签字。“每个人都过来做好自己的事!”军士图尼耶雄赳赳气昂昂地通知道。

在那儿,远远的地方,梅兰手拿着登记册,在公墓北面的地方停了下来。最后,他脱下了外套,合上登记册,接着用外套裹着登记册,放到地上,抓起一把铁锹,用那双巨大的、满是污泥的鞋用力一踩,整个铁锹头都陷进了泥土里。

梅兰来到战争抚恤、津贴与生活补助部已经一年了。政府派遣他干了一个又一个的活儿,接着某一天,他收到了来自军事公墓的那些烦人的消息。一切都进行得不太正常,省长通报了唐皮耶的反常情况。可是,第二天他又收回了汇报,但是这引起了高层的重视。内阁必须得确认国家将纳税人的钱用到了实处,落实了制定好的各项条款,给予祖国的儿子们庄严的安葬等。

“家属代表签这边……”

国家决定在达尔梅维尔建立一个大型的公墓,以缓解附近墓地的压力,尤其是夏齐埃-马尔蒙。由于不知道要挖掘、运送和重新在公墓里安葬多少具尸体,所以很难去制定一个合同。政府选择了一次性付清所有费用。

如果有三千五的话,就可以修复整个马厩。

图尼耶军士听到了他在说话。

“你是梅兰先生吗?”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

“先生,你的意见……”刚回过神儿的施耐德说道。

“施耐德,听起来是个德国名字,是吗?”最后,他问道。(他用德国口音发出“施耐德”的读音,强调自己的意思。)

这一次,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没人知道该怎样结束这个话题。

于是,他们选择一起站在站台,在靠近出口的地方守候,因为,事实上,在夏齐埃-马尔蒙站下车的人不是很多,总共也就三十来个,如果有来自巴黎的公务员,一眼就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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