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一把将账簿扔到地上,放好大衣。路易丝继续搅拌纸浆,爱德华歪着脑袋。一般来说,阿尔伯特都会十分抓狂,因为他完全没有能力去表达那些让自己窒息的情感,于是只能离开公寓,很晚才回来。
命令一到,阿尔伯特就开始全身抖动起来。这个小伙子真是让人费解。不得不催促半天,递给他大衣,推着他出门;似乎还有些烦心,生怕他半路上弄丢了文件。人们叫来出租车,付了往返的车费,偷偷地叮嘱司机看着他一点。
然而,现在一切有了好的开始。商品样册一寄到各大市政府,订购的消息就大量地传了回来。有时会收到十二封信,有时二十封,有时二十五封。爱德华奉献了他所有的时间,孜孜不倦地工作着。信件一到达,他就发出欢乐的叫声,将抬头写有爱国纪念物的纸放进打字机里,接着将“阿依达骑兵号”放进留声机,打开声音,在空中抬起手指,就好像是在寻找着风吹来的方向,然后像钢琴家一样陶醉地按下键盘。并不是因为幻想着这个生意能赚到多少钱,而是在享受这种舒适感带来的乐趣,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带来的愉悦感。这个没有脸的男人对着世界做了一个大大的嘲笑;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幸福,帮助他重新找回了自己以及几乎快要失去的一切。
7月14日这个时间的限制就快要到了,这不只是让一个人害怕。现在,几乎到了咨询市议会的时间,但是开价还是依然吸引人!
找个人来代替自己,这就是他想到的。
六万八千二百二十法郎。瞧,这真是不错的成果……
“我是银行的。”他愚蠢地说道。
他立马就自投罗网。
“我要下车!”当一到蒙梭公园的时候,阿尔伯特就大吼道。
“但是,这还没到呢……”司机说道。银行托付了这样一个棘手的人给他,于是,现在烦恼就来了。
阿尔伯特仍然不改变主意。说到贴现银行和工业信贷,他要一劳永逸地切断这一切,然而,爱德华却明显不知道这和父亲的事业有关,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已经陌生了。为了在战友面前解释清楚,阿尔伯特不能够体面地补充到正是佩里顾先生推荐的这个工作,另外自己还厌恶这样的欺诈。这是可以变通的,他试图诈骗陌生人,那些为了纪念他们的死者而凑钱建立丰碑的人,当然,这当中也存在不少节制的行为,但是佩里顾先生却完全不一样,阿尔伯特在私底下是了解这个人的,还有,自从见到波利娜后……总之,他不禁想到佩里顾先生是自己的恩人。
佩里顾会长不在家;年轻的女人建议他等一会儿,于是便打开了客厅的大门,阿尔伯特又掉进了坑里:疯子才会留在这里。可是他已经走了进去……
爱德华拒绝在拿到一百万之前离开国家,现在十分之一都还不到。
那一天,除了情绪上的激动,他还戴着一个黑色的面罩,由于面罩太大,整个头都被盖住了。头顶上,有两个引人注目的角,看上去就和山羊角盘起来一样。而眼泪的部分,在那里,画着两条蓝色的虚线,线条几乎闪着磷光,像是欢乐的眼泪,一直往下垂到胡子处,折扇轻轻一摆动,五颜六色的胡须就扬了起来。各种颜色点缀了面罩,有红褐色、黄色、朱红色;在额头和头饰的交界处,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毛茸茸的线条围成一圈,线条呈深绿色,可以说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它就像一条正在缓慢滑行的小蛇,而且一直不间断地围着爱德华的头爬着,似乎要咬掉自己的尾巴。彩色、鲜艳、欢快的面罩和阿尔伯特的精神状态形成了对照,他身上能看到的总是黑色和白色,而且常常就只有黑色。
说着,他就被拖到了一个通道里,这里已经到了地下室,他想要解释。普拉代勒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绑住自己,便一阵拷打,当阿尔伯特被迫承认自己和爱德华·佩里顾生活在一起,坦白两人还一起干了一场不可名状的诈骗时,普拉代勒开始笑了起来,抬起眼帘看着天空,以期望唤起上帝的怒火降临到阿尔伯特的身上,将他送进一大堆泥土里,就像你看到的95式炮弹掀起的泥土,一下就将你淹没在弹坑的最深处,陪着你的只有那个马头面罩,对此你无能为力,只能准备见上帝。
几乎所有客户的要求都涉及一些实际的方面:固定方式、保险、包装方式、符合底座的技术规格等等。在爱德华的笔下,朱尔·德普雷蒙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他编写了一些信息特别完善的信件,完全令人安心,而且回答还因人而异。回信是令人信服的。市政官员和教员兼市政厅秘书频繁地说明他们的计划,非本意地强调他们对欺诈这种不道德行为的态度,因为国家只以象征性的方式支持纪念建筑的购买,一切都“靠各大城市自己的能力和贡献,目的在于歌颂死者”等等。市政府调动他们能够调动的一切,不过,常常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重点还是要靠民众的募捐。个人、学校、教区、整个家族都捐出自己的一分钱,他们相信,兄弟、儿子、父亲、堂兄表弟的名字将会永远地刻在纪念碑上,而这个建筑也会庄严地立在乡镇的中心或者教堂的旁边,永恒地传下去。为了抓住“爱国纪念物”提出的特别促销活动这个机会,就必须要尽快地筹集到足够的钱,但是在这个困难前,许多来信都恳请能够协商和调整关于付款的事宜。是否有可能“只预付六百六十法郎就可以预订一座铜质的模型呢”。他们只好回信说:“无论如何,我们最多只能降到44%来代替要求的50%的预付款。”“但是,您看,收回资金的速度有点儿慢。毫无疑问,我们甚至会面临交付过期的状况,这都是我们要处理的。”另外还有人解释道:“我们已经动员了学校里的孩子们进行全民募捐。”或者:“德·马尔萨特夫人打算将她一部分的遗产捐赠给城市。上帝保佑她长命百岁,这个建筑是为了纪念索恩河畔沙维尔牺牲的五十名年轻士兵,德·马尔萨特夫人的遗产还能养活八十个孤儿,这难道不正是这座漂亮的纪念建筑的保证吗?”
爱德华却一点也没有被阿尔伯特那些不相干的原因给说服,他却在本该归还给银行的第一笔收入面前低下了头。
他再也想不起来那个时候自己的精神状态,是如此焦虑,一下就淹没了他整个人,但是到五月末的时候,第一笔到账却带来了某一种快乐。阿尔伯特要求首先拿些钱出来归还给银行,而爱德华却毫无疑问地提出了反对。
四下鸦雀无声。这个乖巧的波利娜是何等的漂亮,就和爱神一样迷人。她大概也就二十二或者二十三岁,一个笑容就让你的汗毛竖起,那两片光滑的嘴唇微微一张,便露出两排美丽的牙齿,它们整齐地排列着,让你称赞不已,还有那双眼睛,那头像是刚弄好的短发烘托出颈背和胸脯,瞧,说到胸脯,她穿了一件白色女士长袖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围裙,很容易就能幻想到她的乳房。她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塞西尔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幻想过棕色皮肤的女人,甚至可以说什么也不想。
波利娜看到了他手上揉成一团的文件。阿尔伯特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但是又害怕来得不是时候。他进了门,急着想要快点办完事出去。
就是这样,他进入到了波利娜的世界。难道二十五岁?好像又不是。失去了贞操,但她却又是贞洁的。1917年失去了未婚夫,她保证说从此以后就没有再和人在一起过。波利娜的谎言撒得很漂亮。和阿尔伯特相处,他们很快就黏到了一起,但是她却不想在这场关系中走得太远,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件严肃的事。阿尔伯特天真又动人的脸庞给她带来了快乐。他激起了她身上母性的渴望,这个银行会计的前景十分看好。因为他认识那些大雇主,毫无疑问,一场卓越的职业生涯正在等着他。
他时不时地就带着热情的口吻,去赞赏购买者英明的决定。但愿他想要得到《进攻!》,一只服丧用的火炬,或者是《踩着德国佬头盔的雄鸡》,他仔细地察觉到自己对这个模型产生了一种神秘的预感。爱德华喜欢揭露这个矫揉造作的时刻,在那一瞬间,他将所有的滑稽可笑的人物都放了进去,那些画面都可以在只满足于美术作品的刻板的老师身上看到。
很长时间以来,人们都知道佩里顾先生已经不太管他的生意了。见到他的次数也很少,和他擦肩而过的人都发现他老了很多。也许是为了女儿的婚礼才这样的?或者有什么烦恼,又或者压力太大?没人能想到是因为他儿子死亡的原因:在得知儿子死的第二天,他就参加了一个重要的股东大会,而且还保持一贯的稳重,所有人都发现他十分勇敢,尽管伤痛却还在继续工作。
阿尔伯特不常看到这幅景象——脸上还剩下的一点东西,或者说是恐惧,因为爱德华总是不停地换面罩,甚至睡觉都时常戴着一个画着印度军人的面罩,在那上面还有一只有关神话的鸟,既凶残又兴高采烈。阿尔伯特每个小时都会醒过来,所以他就靠近爱德华,跟一位年轻的父亲一样,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面罩。房间里的光线时明时暗,于是,只要是那个无处不在的、红透的脸色不出现或者像是某个软体动物突然伸出可怕的脑袋的话,那么他就会观察着战友睡觉的样子,然后再拍拍他。尽管爱德华的力气都用在了回复大量的信件上,在等待的期间,还是没有收到一封完全确定的订货单。
这里还有一件关于银行行政委员会的决议。
“我想把这个交到他本人手中……”
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这时的他害怕到了极点,睡眠十分差,手总是放在那个随身带着的,总是从房间一头带到另一头的马头面罩上;如果可以的话,他还会带着它去工作,因为早上去银行的想法让他整个胃翻腾起来,而他的马象征着唯一的、最终的保护,它是他的守护天使。靠着诡计偷到了大约二万五千法郎,这还多亏了市长们支付的预付款,就像他自己承诺的那样,尽管爱德华反对,他还是如数归还了从雇主那儿偷来的钱。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不断地去面对监察员和审核员,因为虚假的账目一直存在,是挪用公款的证据。为了掩盖旧的账目,就得一直编造一些新的,为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要是有人挫败这个计划,调查这件事,进而发现所有问题的话……他必须离开。一还完银行的钱,每人就带着两万法郎离开。阿尔伯特心慌意乱,在与希腊人意外地、痛苦地相遇后,现在他明白自己有多么容易就在害怕面前低了头。马亚尔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说:“这完全就是阿尔伯特!因为他天性胆小,所以总是没有什么胆量。你告诉我,难道这不正是他完好无缺地从战争中回来的原因吗,但是在不打仗的年代,这种性格实在是太难了。如果有一天他能娶到一个女人,那么那个可怜的女人一定忍得住压力……”
他递过了文件。她发现了他在流汗,身上有些湿,阿尔伯特自己也察觉到了,他正要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汗的时候,文件掉到了地上,所有纸张全部打乱,于是两个人立马蹲下,你想想那个场景……
爱德华只做了一个动作来回答,像是一种获得战利品而起舞的动作,路易丝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阿尔伯特快要吐了出来,接着便重新核对起账目来。
好吧,波利娜。
“如果有一天他能娶到一个女人……”在想着波利娜的同时,他突然有了一种想要独自一人逃走的愿望,不再见任何人,永远也不。当想到如果他们被抓,他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怀旧感,如此病态。撤退、停战以及他一连串的烦恼,在前线的某些时刻,在他看来,几乎就是幸福的、简单的日子,而当他看着马头的时候,曾经那个弹坑却差不多成为了令人渴望的庇护所。
但是时间过去了。佩里顾先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正好上一周,他突然借故推脱,你们继续,不用管我了。因为现在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决定,但是不管怎样,会长都没有放弃职务的习惯,他更有自己独自做决定的倾向,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已经做出了决定。于是,快到下午两点的时候,他便离开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人们才知道他没有回家,一些人认为他去看医生了,另一些则认为他正趴在一个女人身上。只有那个没有被邀请加入到这场对话的公墓守卫知道他真正在哪里。
阿尔伯特从来没有拥有过如此多的钱,然而收益也是危险的。可能还会招来三十年的牢狱之灾,偷来的钱差不多是一个工人接近五年的收入。真是够可笑的。现在是6月15日。战争纪念建筑的大拍卖在一个月后就将结束,现在什么都没赚到,或者说几乎只赚到了一点儿。
路易丝轻轻地低下了头。她将手放在木浆里,温柔地搅拌着下一个面罩的制作材料。她带着一脸迷茫的神态看着那个搪瓷盆,完全不顾周围的说话声,关于这两个人的争吵,她早就听得够多了……
她不知道他能赚到多少钱,但是,这样的生活一定能让人感到舒适,因为他立马就邀请了她到高级餐厅进餐,虽然不是特别豪华,但是那里的菜肴上等,客人们都是富人。他叫了出租车,至少要送她到门口。而且还带她去了剧院,不过却没有告诉对方自己也是第一次到那里,为此他还是询问了爱德华关于歌剧的意见,但是波利娜却更喜欢去音乐厅。
“不管怎样,只要不满你意,你就不相信任何事情!”他大胆地向爱德华说道。
房间里有一种不舒适的气氛。爱德华是感受不到的,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却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几个月以来,他总是捧腹大笑,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就好像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事情的重点。阿尔伯特不想过多去思考吗啡的消耗,即便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数量,他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再说还有一大堆难以解决的问题摆在面前。从到银行工作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以爱国纪念物的名义开了一个户,以便能够存入可能赚到的钱……
阿尔伯特像最初那样,转过来转过去,犹犹豫豫地、来来回回地走动,生怕撞见普拉代勒上尉,整个人呆住了,而这个人一定会跟佩里顾先生告状,说钱被偷了,还会当着爱德华姐姐的面,揭露他弟弟还活着的事实。他用尽全力地捏着那份文件,不敢敲门进房间,思索着应该怎样将这个东西交给佩里顾先生。
“嘿,士兵马亚尔,你是来拜访你敬爱的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的吗?这真是太客气了……往这边来……”
临近下午四点,因为佩里顾先生必须在会议记录上签字,否则无法执行他的命令,而且必须要以最快的方式付诸实践(他不喜欢拖拖拉拉),于是人们就决定把文件送到他家里去。有人想到了阿尔伯特·马亚尔。银行里,没人知道老板和这个员工之间的关系,只是确定后者应该是靠了前者的关系才得到了这个职位。因此,最不可思议的谣言便不胫而走,但是阿尔伯特却不合时宜地脸红心跳,对一切都担惊受怕,神经还极度紧张,一有声音就吓得跳起来,这些行为泼了所有假设一盆冷水。总经理自告奋勇,想要亲自送文件去佩里顾会长家,但是又考虑到这是个低级的任务,要让自己来做的话有失身份,所以他派了阿尔伯特。
“嗯,不,什么都没有!”他一边叫喊着,一边将账目展示给战友看。
爱德华往往赞美自己写的东西,因为这全是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的,他十分满足,咯咯地笑着。这封长信占据了他很多的时间,用他的话来说,这将预示着交易的成功。他们继续收到了很多的来信,邮箱总是满满的。
“不,不,谢谢。”
“你耐心等就是了!”爱德华总是这样回答。
每人能分到三万四千法郎。
因为发现自己受到了重视,于是他不禁明确说道:
而爱德华却做了一个国王的手势,表现出自己就是伟大的上帝。
他后悔让司机离开了,应该让车停到两条街外,转达消息后再回到那里,阿尔伯特应该要留住出租车的……
于是,他们每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象征性地买了些东西,犒赏了自己,还指望着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他们。
那个时刻,爱德华已经开始一边噼里啪啦地弄着打字机,一边咯咯地欢笑起来了。
“是为了见佩里顾会长!”他补充道。
爱德华猛地脱下面罩,露出脸来,那里有个大开的、可怕的洞,上面还有一双唯一有生命力的、人类特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
阿尔伯特有一些被震惊到了:把他们说成英雄,这不是在开玩笑吗,他们不过只是凑钱修了一座建筑物……
要是顾客发怒,最好让他下去,等着他走开几步,于是阿尔伯特下了车;司机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往本来应该去的地方的反方向走去;当提前为你付了钱,你就应该尽快地行动起来,这是正当防卫。
她张开了嘴。他的话一不留神就给人一种印象:银行的,你看着办吧。
“什么,什么都没有?”爱德华写道。
这段历史是多么糟糕……
就在这个时候,波利娜出现了。
“你不认为写得有点儿多了吗?”他问道。他十分容易地就想到要是被逮到的话,这些充满同情心的话语会以怎样的程度来加剧事情的严重性。
阿尔伯特的账目一目了然:十七个十字架、二十四只火炬、十四座半身像以及一些不相关的东西;至于纪念碑,仅仅只有九个!还有这么多!其中有两座,各大城市的市长们只付了四分之一的预付款,没有像之前说好的那样一半的价钱,他们请求延长支付剩余款额的时间。现在已经打印出了三千张收据,以便通知对方收到订单,而目前只写好了六十份……
“糟糕,快停车!”阿尔伯特大叫道。
“这些钱还给银行有什么用?”他在大本子上写下了这句话,“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带着偷来的钱逃跑!偷银行的钱,怎么说也没有那么伤风败俗!”
最近的几个月里,他都十分痛苦。银行里的所有人都认为他生病了。人们不会感到惊讶,因为每个老兵总是有他们自己的战后后遗症,但是这个阿尔伯特看起来却比其他人更加激动:永无止境的烦躁和妄想……虽然如此,他却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同事,每一个人都用某种方式去劝告他,比如:你按摩一下脚吧,吃一些红肉,你有喝过椴花茶吗?而他只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刮胡子,从那里面一下就发现了自己苍白的脸色。
阿尔伯特意识不到这件事,从银行出发开始,那个和普拉代勒迎面撞上的念头就一直萦绕在脑海里。他已经幻想到了那个场景,上尉大力地将手掌放到自己肩膀上,俯身靠近问道:
为了继续向波利娜献殷勤,他考虑到底应不应该从佩里顾先生的银行里再一次“借钱”出来。
关于混合的设计图案(比如,当考虑到将《胜利》和《一位保卫国旗的垂死的法国兵》配在一起的时候),朱尔·德普雷蒙就总是感觉到兴奋,毫不犹豫地赞美自己对艺术创作研究的巧妙衔接,同时,还自认为被这个组合的绝妙品味和自身的创造性给吓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表现出对财政预算的同情、慷慨和理解,就像一个杰出的技师,一个完美的万事通和一个艺术巨匠。他总是很确定,不,水泥石膏没有问题;对,模具的设计采用法式红砖;当然是的,同样适用花岗岩制作的;完全保证,所有的模型全部由“爱国纪念物”独家许可,另外货物运送还包含了内政部盖章的证书。这里找不到任何困难,在他的笔下,总是能简单地、有效地、平静地解决问题。他殷勤地提醒购买者注意领取国家微弱津贴所需要提供的材料(市议会的审议、纪念建筑的草图、艺术方面的委员会意见、估价报表、运送地址和方式),给出了一些关于材料使用的建议,还编写了一个漂亮的订货收据,这个回执单上面写的金额和预付款同值。
“亲爱的朋友,你应该要有同情心!这不算什么,这些人需要多鼓励鼓励。他们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业!事实上,他们是英雄,难道不是吗?”他写了一串潦草的字,展示给阿尔伯特看。
“为什么?怎么回事?这样的回答还不够有说服力……”阿尔伯特苍白地问着。
每一天都要面临着欺诈被揭穿的时刻。甚至警察可能已经着手开始调查,马上就要去卢浮宫邮局查找信件,这让阿尔伯特打起了寒战,一股凉意沿着脊椎蔓延;他站在邮箱前,来来回回打开了二十次,发现有人朝他的方向走来,他险些尿到了裤子里。
几分钟后,阿尔伯特按了门铃,她打开了门,认出了对方,而他挺起胸膛,因为自从第一次相见,他就买了新的皮鞋,她有女人的洞察力,还注意到了对方穿了一件新大衣、一件漂亮的衬衫、西装上系着一根质量不错的领带,可是脸上的表情依然令人发笑。
要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真是伤脑筋,她开始笑了起来。这样的场景重现,几乎和六个月之前的一模一样。但是现实却不一样,他们保持着面对面的状态,就好像他是专门来看她的,而从某个角度来说,确实也是如此。
爱德华-朱尔·德普雷蒙,这个伟大的上帝,允诺人们期望的一切,给出特价、延期支付,对他来说这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爱德华买了一座高质量的留声机和不少的唱片,其中很多都是军队进行曲。尽管腿不灵活,他还是喜欢在路易丝的陪伴下,踩着有节奏的步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头上还戴着一个漫画般的士兵面罩,那样子十分滑稽。同时,他还放着歌剧,阿尔伯特完全无法理解,当中那首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曲》奏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没有停下来,就好像唱片被划了一样。爱德华的穿着总是在两件衣服中换来换去:两条裤子、两件毛衣、两件羊毛衫,这些衣裤阿尔伯特每两周都要洗一遍。
阿尔伯特有些不满意。
这个最终的触及本身是有利于被写进完美欺诈的史册的。在尾章写着“我欣赏您对所选艺术作品的绝妙的灵巧和品味”,如果出现了迟疑和顾虑的情况,爱德华常常就会采用所有可能的计策,将他们合在一起,写到信件中去:“您的方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配合,在这当中,这个最艺术的品味汇聚了最爱国的情感,这令人钦佩,我向您许诺,在今年已经保证的折扣上,再提供给您15%的折扣。考虑到这是一个特殊的价格(我恳求您不要公开这个价格!),请您一开始就支付所有的预付款。”
阿尔伯特则买了一双鞋,一套西服和两件衬衣。这一次只看质量,只选真正的衣服。他被激起了强烈的情感,因为正是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波利娜。从此,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就和银行一样,他只要撒一个谎就够了,说自己被迫陷入了这场可怕的追赶中。还有纪念建筑的事。但是,他能当着一只威胁着要吃了自己的野兽的面逃走吗?他敢去招惹吗?所以,他才告诉爱德华那个狮子面罩很漂亮,而且十分精美(事实上,这是个神话般的动物,爱德华并没有在细节上过多修饰),这对阿尔伯特来说仍然是噩梦,他想要一劳永逸地看着它被存放起来。于是,爱德华就这样做了。
而她显得有些急急忙忙的,也许是工作要迟到了。她没有停下脚步,那时,她拉开了大衣,里面有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长度刚好到小腿肚,裙子上系着一根宽的小号腰带。脖子上还戴着一根和衣服相配的方巾。她快速地爬上台阶,一下就不见了人影。
阿尔伯特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肩膀紧贴着墙;他看到了她,在明白这个年轻女人能解决他的问题之前,她就已经成为了他另外一个烦恼。他常常会想到她,这个漂亮的女仆人看到那双愚蠢的皮鞋笑得是多么欢乐啊。
阿尔伯特的钱哗哗地流了出去,工资都还不够付钱,他就已经从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赃款中掏出不少来了。
同一件事,反应却不同。令人瞠目结舌的骗钱大计让他们期待了那么久,按理说应该会让他们团结一致,享受其中,应该算一种胜利才对,但现在,却将他们分隔开来。爱德华总是洋洋得意,不计一切后果,毫不犹豫地坚信着成功,沉浸在回复收到信件的狂喜中。他非常喜欢戏谑地模仿自己所幻想的朱尔·德普雷蒙的艺术行政的风格,而那时,阿尔伯特却被焦虑、悔恨以及仇恨折磨着,眼看着体重一天天下降,瘦得都只剩下了影子,十分虚弱。
而且,既然现在几乎不再有诈骗的收入,他便自问道:“这个时候,要怎样从自己挖的陷阱中逃出去,而且还没人可以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