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些令人伤心的梦,处于腐烂后期状态的士兵正坐在他们的墓坑里哭泣着,呼唤着能有人来拯救他们,可是一点儿声音也喊不出来。士兵唯一的安慰来自那一大群像虫一样被冻僵了的、赤身裸体的塞内加尔人,他们正一铲又一铲地铲起泥土,倒进墓坑,覆盖住士兵,就像将大衣盖在刚被救起的溺水者身上。
小牌子上刻着一个名字:罗歇。
“阿尔西德。”他不情愿地低声说道。
他点了点头,考虑到公墓的一部分已经被翻起,挖掘出两百三十七名士兵遗体,也已经转移到了八十公里远的地方。
“伙计们,怎么样?”
“啊,嗨!你当我们是傻瓜吗?”梅兰大叫道。
“这些文件是谁的?”“救世主”结结巴巴地说道。贝尼舒看着自己周围,就像是突然迷失了方向似的。“让我们看看……”
但是在这些文件中,只要有其中一份分类错误或者遗失,那么所有的材料都需要申报核查,而每一个木棺里装的内容都会被全部打乱,和任何一份文件都无法对应。
一根金手链露了出来,手链上的小牌子被翻到了错误的一面。梅兰放开他的猎物,工头便开始一边咳嗽一边做呕吐状,接着转过身朝向贝尼舒。
到下午2点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到了公墓北部的边缘,站在一堆木棺前,这些棺材合着盖子,一个紧挨着一个。工地负责人名叫贝尼舒,一副救世主模样,这人有五十来岁,由于酗酒,他像一朵紫红色的锦葵,全身消瘦得就跟一根葡萄嫩枝一样,他向梅兰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两个工人,毫无疑问,那两人正是工头。他们愤怒不已,张嘴大喊工地禁止对外开放,不能像这样放人进来,命令他必须立马离开这里。因为梅兰没有看见他们,于是他抬高了嗓门:再不走我们会通知宪兵队,这里是一处受到政府保护的地……
梅兰重新开始安排工作,写下大大的规章制度,发号施令:到这里来,你,好好听我说,然后,他威胁如果工作做不好,那么就会有罚款和革职,这让所有人感到惊恐不安。当他走远的时候,大家就会清楚地听到:“一群蠢货。”
在和土地第一次接触后,梅兰开始详细地检查起来。现在中午12点半了。
要是梅兰手中的三份文件不符合任何一个木棺的话……就刚好证明所有的事都是脱节的。
战争结束后被指派来检查公墓工作,德国佬就变成了秃鹫、吸血鬼或者猛兽,这些身份取决于不同的情况。他再一次经历了难以度过的漫漫长夜。
“是我。”梅兰打断了话,转过身去对着三个人说道。
于是,贝尼舒费力地用技术性的方法解释着,就是说我们“确确实实地”考虑到了在排好整个木棺的行列后,重新汇集文件,以便记录到登记册里,因为如果要编写文件……
“这个小伙子,他姓什么?又叫什么?”梅兰问道。
这几份放在梅兰大手上的文件似乎还没有邮票那么大。这个问题让大伙儿陷入极大的不安之中。
“那么,我们的三个同志去哪儿了呢?这三个家伙,不是你们工作要负责的吗?他们到底叫什么名字?”
又是一阵安静,在这点儿时间内,梅兰对这个巨大的、平铺开来的军事墓地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这里,到处都是士兵的家属亲友们,他们汇聚到一起,胳膊垂下,手拉着手,而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是透明的,自己是唯一的一个人,能看到那些遗体在土里颤动,能听到士兵们发出一声声揪心的喊叫,大声地叫喊着他们自己的名字……
他一转过身来,一切又重新开始,永远没有停歇。这个审查评定工作远远还不能让他泄气,反而加大了他的怒火。
人们把这里叫作“四方的蓬达维尔”,实际上这只是一块完全和四方没有任何关系的土地,它位于森林的边缘,预计大约有六百名士兵埋葬于此。
他转过身面向他的团队,他们突然变得很小。
没有人理解他想要说什么,但是他们也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
通常,在核对完登记册后,梅兰就会开始到处走动,检查工作。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会儿在这里掀起篷布看看,一会儿到别处去核对身份牌。总之,他实实在在工作着。随后,任务迫使他来来回回地核对登记册,走遍所有墓地的小道,但是,多亏了个人对工作的投入,第六感一下闪现,让他挖出了最细小的欺诈行为,理清了隐藏的痕迹,找出了不合规定的事以及不同寻常的细节。
梅兰准备开始说话,结束这一段安静的时刻。他就像一个正在思考要说些什么,而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的人,真是个令人恼火的事。
于是,他回到自己家里,开始躺下睡觉,人生有史以来第一次享受了完整的一夜,就好像他的大脑需要一段特别的时间来让思想变得清晰。
“比如,政府会考虑什么样的木棺会适合这些小伙子。”梅兰突然展示出三张身份证明。
在接下来的一片安静中,他补充道:
保罗躺在了朱尔的棺材里,费利西安则躺在了伊西多尔的棺材里,以此类推。
挖掘出了一条长沟后,士兵遗体就被排在一起,一边是一排的木棺,另一边是一长串的身份证明。
谈到这些已经造成的损害,这都是无法挽回的,士兵们彻底地消失了:在用于鉴别身份的十字架下沉睡的都是一些无名的死者。
这一切都产生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复杂变化,带来了一种公墓阴森可怕的氛围,将梅兰带回到了他生命的悲剧中,与权威的对抗让他形成了令人恼火的刻板性格:一个廉洁的政府官员不能只是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他和这些年轻的死者没有任何一点相同,这些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只有他才能纠正。几天之内,他就坚定了这样的想法。这些被杀死的年轻战士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挥散不去,就像是一种爱慕、一种嫉妒或者一个肿瘤。心情状态从伤心到愤慨。接着,他就开始为此发火。
夏齐埃-马尔蒙的工地是他第一个到的公墓,这个军事公墓工程正好承包给普拉代勒公司。在看了他的汇报后,政府当局知道了当前的情况十分令人担忧。没有人想要来承担责任,文件很快就传到了高层手中,现在正放在中央政府部长办公室里,和内阁其他部委一样,这里要否决一份文件易如反掌。这些日子里,梅兰每晚躺在床上,想着自己被传唤的那一天,反复琢磨着向上级汇报的内容,他的报告将促成一个后果莫测的简单评定:数以千计的法国士兵被安葬在一些特别小的木棺里。不管什么样的身高,从一米六到一米八以上的士兵(全靠了现有记录的军官证,梅兰拟定了一个相关士兵身高的样本记录)都被安放在只有一米三的木棺里。为了将这些人放进去,就必须弄断颈背,锯断脚,折断脚踝。也就是说他们将这些士兵的尸体当作是可以锯开的商品来对待。汇报包含一系列特别病态的技术性评定:“这并不符合解剖学知识,也没有用到合适的材料,工作人员为了简化工作,使用铁锹侧刃打断骨头,或者将骨头放置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用鞋跟一踩将其扯断,有时还会使用十字镐。更恶劣的是,身材高的士兵遗体常常被放置在很狭窄的木棺里,装不了余下的部分就直接倒进一个被用来作为垃圾堆的木棺里,一旦满了就合上木棺盖,登记成‘无法确认身份的士兵’。因此没有办法向家属保证他们来缅怀的木棺里装着已故士兵的全部遗体。另外,承包公司规定的工作量迫使工人们只能将最可能被直接发现的一部分尸体放进木棺里,不再去墓坑里寻找可以证实和揭露死者身份的骸骨、证件和物品,这种做法严重违反规定。各处常常能发现很多骨头,根本无法确定属于谁的遗体。除此之外,挖掘和木棺配送也常常出现问题,完全不符合当初公司获得合同时的承诺。”梅兰的报告只有这样短短几句话。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在他的部门,他被看作是一位艺术家。
理论上来说,这是按照相应顺序排列的。
“胡扯!”梅兰打断了他的话。
“政府啊!”
“我就是政府。”
评定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一个念头闪过大脑。
接着他指了指堆在一起的木棺。
“谁啊?”贝尼舒问道。
从火车站开始,他就一路走向六公里远的军事公墓所在地,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他走在大马路的中间,那双巨大的橡胶套鞋大力地踩到水坑里,汽车按着喇叭示意,可是他完全不躲避,就好像听不见声音似的。后面拖了很长的汽车队伍,为了通过,司机只能将汽车开到马路边沿上。
贝尼舒自己也不相信刚刚说的话,只是低下了头。他的副手轻轻地拍着胸前的口袋。
他将手伸到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张纸看起来并不太像委派的证明,他本身看起来也不太像一个内阁专员,所以大家也无法判断。庞大的身躯、皱巴巴有污点的旧衣服、巨大的鞋,他的样子的确不一般,他们感觉到情况,但也不敢反抗。
政府能做的只有派官员挖掘出木棺,甚至埋葬尸体,但是要核对资料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梅兰肥胖的身体很适合来做这件事,他只需要用巨大的鞋一踩,铁锹便陷进泥土里三十厘米,那双大手拿起十字镐,就像挥动叉子一样轻松。
梅兰翻过手链,那个动作就好像抛钱币猜正反面似的。
现在,想要知道谁是谁完全没有可能了。
无论如何,职业生涯结束,比起长久以来就盼望的退休,他没有任何可期望的。政府要求他以纯粹的方式进行审查工作,签署并盖章登记册,于是,他完成了签字和盖章的工作,耐心地等待着食品供给限制的结束,最后鸡肉又重新在市场上开始贩卖,或者提供在餐馆的菜单上。
栅栏前有一个奇怪的身影,他有一副庞大的身躯,气势汹汹地站在那儿,紧握着拳头揣在大衣口袋里,雨已经停了,但他的大衣还是整个湿透了。没有人看到他,正午的钟声刚刚敲响,工地也关门了。铁丝网上挂着一个关于扫墓的公告牌,提醒着家属和亲友,这里列出了无名士兵的遗物清单,此外市政厅存放了一些其他的物件,人们可以去观看: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一根烟管、一张汇票票根、一个写在内衣标签上名字、一个皮质烟袋、一个打火机、一副圆框眼镜、一份以“亲爱的”开头却没有落名的信件,这些清单既微不足道又悲惨不堪……所有的遗物十分简朴,梅兰心情十分激动。真是可怜的士兵啊!这一切都不可思议。他垂下眼帘,看向一长排的栅栏,接着抬起腿,脚后跟一蹬,像是杀死一头公牛一样踢向那把小小的扣锁,走进了工地,接着又是一脚,踢开了办公木棚的木门。风吹得篷布鼓了起来,下面仅有块用来吃饭的地儿,那里大概有十一个阿拉伯人。他们远远地看着梅兰踩断入口的栅栏,然后踢开办公室大门,但是却不敢起身,也不敢去制止,这个男人的体格和坚定的神情让他们一下失去了自信。他们继续大口地咬着面包。
阿拉伯工头仍然僵直着身体,他的大胡子同事拿出了一根烟(他没有拿出烟盒,只是一根烟而已,就像一个并不想要分享的人,而且还受够了总是向自己借钱的人)。他身上的所有一切都表现出了小心眼和吝啬。
他看起来有些精神错乱,贝尼舒毫不犹豫地再一次问了关于他的委派工作。
“你想想看,政府会问什么样的问题。”他又说道。
因为没有收到上级下达的关于遣散自己的任何命令,所以他向当局通知自己要去检查达尔贡-勒-格兰,而事实上,他上了反方向开往默兹河畔蓬达维尔的火车。
几乎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这一点也不重要。
直到两百三十七具尸体全部装进了本不属于他们的棺材为止。
“救世主”贝尼舒也无能为力,向工头投去抱歉的眼神。
“嗤,嗤。”梅兰将证明文件放回口袋,同时假牙发出了响声。
“你,到这里来!快点儿!”
他是一个失败主义者,离背叛就差两步的距离。战时他可能很快就被送到行刑队面前。而战后就没有那么大危险,但是漠不关心的态度使他遇到了许多公开的羞辱,人们都叫他德国佬,这个词一直跟着他。
“天哪!”刚刚摇摇晃晃跑过来的贝尼舒大叫道。
“好吧,我们正好要处理这件事呢!”
梅兰被这种强烈的情感折磨着,一下惊醒了过来,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并不只是关系到他一个人。然而,已经结束很久的战争最后却又闯入了他的生活中。
梅兰仍然没有放开掐住脖子的手,男人的脸色开始变化起来,接着他拉着工头紧握的拳头,放到工地负责人面前,然后摊开来。
“战争?什么战争?战争总是会出现,为什么你就觉得比起之前的战争,或之后的战争,我们更关心这一个?”梅兰生气地回复道。
一切行政管理的工作看起来都规规矩矩。他以为这里的情况要比比夏齐埃-马尔蒙好,没有尸体被肢解后扔进像垃圾堆一样的废弃木棺,最终他还是发现了,它们和一部分崭新的木棺混在一起。
“唔……”
梅兰翻箱倒柜地找着登记册。在查阅每日报告的同时,他快速地瞥了好几眼窗外。挖掘工作开始于两个月前,眼前的一大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坑和隆起的土堆、篷布、木板、两轮手推车、临时搭建用于存放材料的工棚。
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回到正途上来。
梅兰仔细地看着这三个人,先是“救世主”,他呼出一口难闻的气味,带着一股梅子白兰地的酒味,然后对着身旁的两个同伙看了起来。第一个人有一张瘦长的脸,厚厚的胡子呈烟草黄的颜色,盖住了整张脸,他轻轻拍了拍胸前的口袋,以表风度。第二个是个阿拉伯人,他仍然穿着工作鞋和长裤,戴着步兵下士的帽子,僵硬地站在原地,那是一种想要让周围的人相信他很重要的姿势,就好像在参加一场阅兵式一样。
留胡子的工头张开了嘴,但是还没来得及说清楚自己要说的话,梅兰就打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在这个平平的脸颊上,耳光发出了一声回音,就和敲钟一样。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他们俩。贝尼舒走出了木棚,在那里,他藏了让他兴奋的东西,一瓶勃艮第玛克渣酒。接着他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工地里所有的工人都动了起来。小胡子男人惊愕地捂着脸颊。很快地,梅兰被逼近的人群围了起来,如果不是他的年龄、体型、他摆出的架子、他巨大的巴掌和超乎寻常的大脚,他现在可能要担心自己的命运了。相反的是,他镇定地让所有人离开,接着上前迈了一步,靠近他的受害者,一边大喊着“啊,啊!”一边翻着他胸前的口袋,还拉开了他握紧的拳头。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男人的颈子,毫无疑问,他想要掐死他。
他对着大叫的人正是那个烟草黄小胡子,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的脸窄得就像是眼睛直接安在脸颊的两面,和鱼一模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离梅兰一米开外的地方,他忍不住拍着口袋,想要重新拿出一根烟来。
这是给普拉代勒公司的一个警告,也是对佩里顾家的警告。而对于只满足于靠后天经验来检查工作的公共部门来说,这是个不可挽救的错误。如果这件事流传开来,就必将成为一个丑闻。从现在开始,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会一层一层地往上传到中央政府部长办公室那里去。为了稳住官员梅兰,上级向他保证文件已经被十分仔细地阅读过了,大家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并且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合理回应。拥有快四十年经验的梅兰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汇报已经被藏了起来,对此他不太惊讶。毫无疑问,政府的这个合同暗藏着灰色的利益链条,涉及对象敏感,所有让政府棘手的都会被除掉。梅兰深知最好不要成为让政府棘手的人,否则他就会再一次充当一个装潢门面的花瓶,被政府送走。那就真是要感天谢地了。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觉得这是无可非议的。
一直以来,约瑟夫·梅兰就没有睡好过。他不是那种因不明白生活不幸而失眠的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这个样子:他的存在总是伴随着失望的暴雨,他从未习惯这样的折磨。他每晚重温那些没有占得上风的话题,幻想自己扭转局面赢得了最终的胜利,转变了因职业而成为受害者的命运。或者反复地咀嚼失败和挫折的滋味,这都是让他整夜都清醒的原因。他的自我主义发自内心:如果要形容在约瑟夫·梅兰的世界里发生了一场地震的话,那么约瑟夫·梅兰本人正好位于震中。那里,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也看不见,甚至是一只小猫也没有,一切都是他自己,他的生命盘成一团,就像一片包裹在空壳周围干枯的叶子。在没有倦意的漫漫长夜,他绝对不会去想战争的事情。在四年期间,他认为战争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意外事件,一种关系到食品定额配给的冲突,加剧了他暴躁的脾气。政府的同僚为此十分震惊,见识过他发火的人面对的是只关心交通费用和鸡肉供应匮乏的乖戾的男人。
“说到底,我亲爱的朋友,这是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