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我知道您儿子的事情,我常常和他见面!”
“请允许我这样冒昧地说,他特别喜欢开玩笑……”阿尔伯特说。
“马亚尔先生,你说你是会计……”
这个问题发出一种断头台的刀落下来那一刻的声音。阿尔伯特停止了说话,玛德莱娜自然又优雅地转过身,朝向他。
“亲爱的,晚安!”他说。
阿尔伯特大胆地、激情饱满地、十分坦诚地说着,尽最大必要地描述,将这个混合的形象当作是爱德华,但是他面前正好坐着佩里顾先生,这个男人无论微笑或大笑,都有一副野兽的面孔,灰色的眼睛盯着你看,一下就足以平息你的热情。
“非常感谢你,先生,我已经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了。”阿尔伯特说。
“那么,我想我们需要一位会计。现在,信贷行业欣欣向荣,你知道的,国家也需要投资。当前这个时刻,我们有很多的机遇。”他接着说。
虽然有些累,但是他仍然一脸严肃,站了起来,说道:
“先生,您好!”
佩里顾先生琢磨着,认为应该再说点什么,于是说道:
佩里顾先生缓慢地朝阿尔伯特靠了过去,阿尔伯特停止了说话。玛德莱娜也弯下腰,有些惊讶又有些激动,像是要帮助他说一个很难的词。直到现在,阿尔伯特才仔细观察他,他在爱德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和爱德华一样的眼神。
当阿尔伯特来到大厅时,仆人取来了他的大衣,说不定那位年轻的女仆人也会过来。
“马亚尔先生,你想来点儿什么吗?”玛德莱娜一边大笑着一边问道。
佩里顾先生再一次认识了他的儿子,这些会不会让他太惊讶?(爱德华真的说了这些吗?就像我说的那样,先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惊讶的,因为他从心里承认他从来就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说什么都可以。一些荒唐的故事:军队食堂、剃须皂、中学生笑话、士兵闹剧等等。阿尔伯特很高兴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方向,于是果断决定继续说下去。他说起那些关于爱德华的趣事,佩里顾先生擦了擦眼睛。香槟让阿尔伯特壮足了胆,他肆无忌惮地说着,完全不考虑故事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不停地讲着各种玩笑话,比如,纹丝不动的哨兵、正在打牌的士兵四周都是兔子一样大的老鼠,或者因为尸体散发出臭味,担架员根本无法搜寻死亡士兵的遗体,他都当作玩笑话说了出来,这还是阿尔伯特第一次讲述他的战争。
“确切地说我不做广告,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做会计。”
佩里顾先生想起刚刚他看到的那双鞋,于是低下头,看向地面,这时,他的客人穿上了那件褪色的大衣。玛德莱娜没有盯着看,她扫了一眼,就发现了那双崭新、油亮、质量不错的鞋子。佩里顾先生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一个手势,一段长时间的安静后,总管拿着冰桶出现了,他打开香槟,像要庆祝什么,优雅地抓住了软木塞。佩里顾先生已经等不及了,做了个手势,说着:“来,来,喝!我们时间可不多。”
话突然停了下来,他感觉到这么明确地说“113号战役”,这个词本身应该就够了,每个人都对这个词有自己的理解。玛德莱娜回忆起普拉代勒中尉在转业复员中心给她讲的那些事情,那个时候他们才刚刚认识,当时她还拿着告知爱德华死亡的那封信。佩里顾先生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场113号战役带走了儿子的生命,换来了女婿的十字勋章。而这给阿尔伯特带来的却是一系列的事件,飞来的炮弹,向自己猛冲过来的中尉……
佩里顾先生很有礼貌,伸出手指了指扶手椅,然后,两个人坐了下来。他只要眨一下眼睛,仆人们立马就会推来摆放着拼盘和美酒的小推车。那位漂亮的女佣人站在一群仆人之间,阿尔伯特试着不去看她,佩里顾先生很有礼貌地看着他。
“我,真的……”阿尔伯特不喜欢有气泡的酒,他大胆说了出来。
然而,出现的不是那位漂亮的女仆人,而是一位长得不好看的女人,虽然她也很年轻,但实在太丑,而且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乡下人的气息。那位漂亮的多半已经结束了工作。
气氛有些不太好,他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了出来,因为这不是一个好的话题。
“晚安,爸爸!”
阿尔伯特感到十分遗憾,这和好几个月前巴黎联合银行的经理把自己赶出门时所说的话完全不一样。
接着,佩里顾先生就看着阿尔伯特狼吞虎咽起来。圆圆的脸,天真的眼睛……他心想,如果全是这种士兵,那我们是怎么获胜的?那些关于爱德华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的?这只能他自己去思考了。关键在于,这位马亚尔先生的故事很少涉及爱德华本人在整个战争期间的经历。他说的全是白天冒着生命危险,晚上在欢声笑语中冻僵了脚的年轻人。
阿尔伯特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佩里顾先生比阿尔伯特想象的还要矮。人们常常以为那些强者很高大,而每一次都惊讶地发现他们不过和平常人一样。另外,要说正常,他们其实并不正常。阿尔伯特看得很清楚,佩里顾先生有一种一眼就能看穿你的神情,一瞬间就能控制住你,连他的笑容也一样……这些笑容不常出现,他和钢铁一样,冷冰冰的,脸上时常挂着超出常人的坚毅表情,他就是人类社会的统领,是那些决定战争的人。阿尔伯特有些害怕,不知道怎样才能蒙骗过这样一个人。他又看了一眼大厅的门,每一秒都害怕普拉代勒上尉会走进来……
“对了,马亚尔先生,冒昧问一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那你想来杯香槟吗?”玛德莱娜建议道。
最后,阿尔伯特大声地擤了擤鼻涕。
阿尔伯特想不明白为什么爱德华不想回到这里,他一定有难言之隐。看到佩里顾先生,他大概明白了,这样做都是为了摆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是个冷酷的家伙,没有任何可以奢望的,他是从专门的合金工厂“生产”出来的,就像手榴弹、炮弹、炸弹一样能把你杀死,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现,你就只剩下一块碎片。阿尔伯特的双腿说出了他的心声,它们老哆嗦着想站起来。
对于佩里顾先生来说,这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痛苦,想想甚至还不错。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出来,这样真诚的笑容,玛德莱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然后,他在女儿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所有男人都会像这样亲吻她。
“我们需要干劲十足又有能力胜任的年轻人。”
“是的。”
阿尔伯特紧闭嘴唇,这个信息纠缠着他,这个建议快要让他窒息了。佩里顾先生亲切地看着他。身旁,玛德莱娜优雅地笑着,就像一位家庭主妇看着自己的婴儿在沙子里玩耍。
在不间断的对话后,阿尔伯特结束了他的狼吞虎咽。突然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清楚地听到收餐具时发出的碰撞声,就和铃铛响一样。这个时刻令人有些不自在,每个人都自责没有利用好这样一个时机。佩里顾先生陷入了混乱的沉思,玛德莱娜又问了一个问题,话语中带着沉重的味道。
“你跟我儿子很熟?”最后,他俯身靠近阿尔伯特说。
阿尔伯特明白这一刻晚宴就开始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了。佩里顾先生正询问着自己儿子的死亡,女儿也在一旁看着,不过,普拉代勒不在这场剧里,这是佩里顾家族的事。于是,他舒了一口气,看了看桌子,香槟正冒着气泡。从哪里说起呢?说什么呢?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思考一下,但是他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他讲述着,说着爱德华的英勇行为,那天,就是那天,我想起来……这并不困难,不管是谁的故事,只要是好的,他都放到了爱德华身上。
“瞧,有一天,您的爱德华,他这么说……”
现在,他大概可以好好地观察这个小伙子: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点他在说真话……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真可惜。
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他十分谨慎,没有再要甜点、咖啡或酒。佩里顾先生稍稍侧头看着他,这时,一旁的玛德莱娜表现出一副对这种场面很有经验的样子,继续着这场无聊的对话,没有一点儿停顿。
佩里顾先生想知道的关于儿子死亡的事立马变得不再重要,而这位老兵所说的话却反而变得重要起来,因为他讲述的是一个活着的爱德华。泥浆里的爱德华,喝着汤的爱德华,分发香烟的爱德华,夜晚打着扑克的爱德华,那个远远坐着的、在黑暗里弯着腰的、画着画的爱德华……阿尔伯特描述着他想象中的爱德华,而不是那个沿着战壕走的人,在那儿,他们并不熟悉。
佩里顾先生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听到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包括儿子死亡的那一点点细节。现在,这已不再重要了,放弃也许才能切断悲痛。晚餐期间,他试着去回忆妻子的死,但是那些记忆太遥远了。
“先生,是一颗子弹。在113号战役中,我们杀向敌人,您知道吗,您的儿子是最勇敢的!而且……”他重复道,语气十分坚定。
“广告,我在做广告。”他最终回答。
“我很抱歉……”
佩里顾先生抬起手,说道:“我理解,没问题。”当门再一次关上的时候,他静下来,沉思了一小会儿。
阿尔伯特咽下一口鸡肉酥,拿起酒杯,呷了一口波尔多红酒,“嗯”了一声,这无非是为了争取时间思考罢了。
“我不清楚你的工资,但是这也不重要。要知道如果你答应来这里工作的话,我们会给你提供更好的待遇,我亲自来处理。”佩里顾先生继续说。
“这个……”阿尔伯特结结巴巴地说。
“这很有趣,那……你具体都做些什么呢?”玛德莱娜问。
“马亚尔先生,非常感谢你愿意到我们家来做客。”玛德莱娜说。
阿尔伯特吃得很慢,但很能吃,不一会儿就吃完了自己那一份食物,却不知道怎么称呼为自己服务的人,他想看看菜单,眼神跟随那一盘盘跳着芭蕾舞的菜肴来来回回。现在应该来一份甲壳类海鲜慕斯,一份肉冻,或者应该来份舒芙蕾,他很注意不让自己显露出像是在看演出时的惊讶表情,不表现出自己本来就贫穷的样子。如果自己脸上有那么一张裂开的大口,要是能代替爱德华,他也要再次回到这里来吃下这些甜点,填饱肚子,欣赏这里的装饰,感受这里的奢华,一秒也不犹豫,更别说这里还有美丽的黑眼睛女佣人。仆人从大门进来,站在他身后,这阻碍了他去赞美所吃的那些美食,每一次门被打开,他都会绷直身体,转过头去,那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生怕错过什么似的盯着每一道菜的到来。
佩里顾先生在想,这个小伙子到底认不认识爱德华。他本人不是还写过一封信?大概人们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随便找人写封信寄给士兵的家属,这样的事可能重复上演过很多次了,不过,他真诚的回答立马就蹦了出来:
“来吧,我的孩子。”他伸手将阿尔伯特从沙发上拉起来,“你得吃点什么,这会让你好过一些。”
“先生,他中了弹,那是在113号战役中……”
眼泪掉到手上,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抱歉的话,这是一种强烈的悲痛,即便在塞西尔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感觉到这样一种忧愁。整个战争的结束和孤独的重压都汇聚到了这个痛苦里。
在这样一个真实的时刻,晚宴还没开始就差不多结束了。难道还要共进晚餐?在阿尔伯特看来,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说清楚了。这样结束让佩里顾先生有些不太舒服,因为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没问出来,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去问这样的问题:爱德华有没有提到过他的家?这不重要,他早已知道答案。
这些形容词让阿尔伯特感到害怕。佩里顾先生的话,听上去似乎认为他是从巴黎高等商业研究学院毕业的。除此之外,他看人的眼光明显不太准,阿尔伯特觉得能活着走出佩里顾的家已经是奇迹了。想想看,再次到佩里顾家里去,甚至只是工作,却还要面对在走廊里来来回回的普拉代勒上尉的影子……
玛德莱娜递给他一条手帕,他开始一边解释一边哭泣,大家都没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他哑口无言,还能要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在重大场合或者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有时会喝点儿卡巴度斯苹果酒,在富人家是不会有人问主人要一杯普通烧酒的。要缓解现在的气氛,他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他是怎么死的?”
“但我很了解这个行业,这个领域……很……很有趣。”阿尔伯特感到他的听众有些失望,于是补充。
他忍耐着内心的情感,然后泪如雨下。
“我的儿子爱德华……”